第100頁
他眼睛盯著電腦屏幕, 文檔上的字一個又一個地跳進他眼睛裡, 卻到達不了大腦皮層。他的腦子正被一道選擇題所占據:到底是喝一杯,沖一衝胸口淤滯的那口氣,還是直接開車出去兜幾圈。
他本來一向把自己克製得很好,很少讓自己陷入煩心憂擾中。但最近他的克制功能好像出現了障礙, 似乎這一年的煩躁都提前被他透支用在了最近這一段時間。
他到現在才知道, 原來與被一個人不客氣地對待相比, 被客氣地對待才更是種懲罰。
選擇題的答案還沒有被他得出,手機卻在桌面上連響帶震地造起反來。
看著來電顯示上出現「雷振梓」三個字, 他不太想接電話。這會兒他的聒噪紓解不了他謎一樣的心浮氣躁,只會更加加深他想酒醉或飆車的衝動。
他任由手機響和震著,直到它停下來。
他鬆口氣。
但馬上手機進來一條信息,彈在屏幕上:趕緊接電話, 出事了!
他想了想, 嘆口氣,拿起手機回電話給雷振梓。
電話一通,雷振梓的聲音就從聽筒里竄出來扎進他耳朵撞擊他的鼓膜。
「阿任,上網了嗎?算了, 你這遠古人沒有這個特長。來,我跟你長話短說吧,網上出事了!」雷振梓喘口氣,然後把語速調整得更快,「你還記得上回我們倆假扮高端客戶幫的那個姓谷的姑娘嗎?她攤上事兒了,攤上大事兒了!有人在網上發帖子說用了她提供的材料裝完房子之後,孩子得白血病去世了,發帖人痛訴,說她是黑心設計師和殺人兇手,現在那姑娘已經快被網絡暴力給淹死了!」
雷振梓講到這裡時,任炎並沒有覺得這有多大的問題。他寡淡的認為,每天都有人在網絡上披著假名字說三道四,不去聽不去理也就好了。
但當雷振梓繼續說下去,他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現在那姑娘已經被網上一群暴徒給人肉出了個人信息,包括工作單位手機號碼和居住地址。有人在寄刀片和花圈過去,還有人揚言要上門去收拾那姑娘。」雷振梓頓了頓,直切重點,「千淼不是和那姓谷的姑娘住一塊嗎?這倆姑娘住的地方估計已經不太安全了,所以你要不要打電……」
後面的話被任炎切斷了。
他在雷振梓講電話的時候,一邊聽一邊上網搜關鍵字,他看到了滿屏充斥著戾氣的道德審判,也看到了無數人給對谷妙語發出人身威脅的人點讚叫好。
他當即切斷了和雷振梓的通話,撥打楚千淼的電話號碼。
那一刻什麼矜持克制,什麼心理博弈,什麼內心秩序,他都想不起來了,他只有一個擔心:她的室友有危險,那她也一定陷在危險中。
*
楚千淼攬著谷妙語站在一群行李中間,看到手機屏幕上跳出任炎的來電時,那一刻,她不知怎麼,鼻子忽然一酸。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接通的電話。好像有點委屈,也好像有點高興。
電話一通,她把聲音語調儘量調整到一個和平常一樣的若無其事的狀態。她喂了一聲。那時她心底的堡壘還是堅固的,她還是堅強的。
可任炎直接說:「我從網上看到你們的事了。雖然我不了解你發小,也不了解事情的經過,沒法從事件本身去評判她是對是錯。但她是你朋友,從你的品質推及她,我相信她沒有做過那麼壞的事。」
聽到這句話,她心裡的堡壘一下就垮了一個角。她一下就不那麼堅強了。她趕緊放開谷妙語走去旁邊的路燈底下接電話。
她仰頭看著路燈,讓燈光衝散她鼻子裡湧起的一股微酸。
她說:謝謝你能相信我們。
這回她沒有用那麼客氣死人的氣人語氣。
她聽到任炎在電話那邊好像鬆口氣。她想她這幾天的客氣大法可能真的給他治得夠嗆。
然後她聽到他說:「我看到網上有人揚言要去堵你們,你們現在住的地方已經不安全不能住了。不如這樣,你們現在趕緊收拾點東西,等下我開車去接你們,我有處房子空著,你們這幾天就到那裡去住吧。」
楚千淼在電話這邊只喘氣,不說話。她的沉默讓任炎以為她還在慪他的氣。
於是他像狠下了什麼決心似的一吸氣又長長一出氣,聲音壓得都低了柔了,說:「之前開會我吼你,是我不對,但現在不是置氣的時候,有人揚言要上門會會你們,即便這些人不會真的要你們的命,但真落他們手裡被他們打罵一頓羞辱一頓,這結果值得嗎?」
楚千淼聽到任炎的道歉,心底的堡壘又坍塌了一大半。
但她還是嘴硬地回了句:「他們敢?這是個講法的社會,法律可以保護我們!」
任炎語氣變重:「法律給你的保護是滯後的你應該比誰都懂,它不能提前保護你們不受到暴徒傷害,它只能在你們被暴徒造成實質傷害以後才去懲戒暴徒!那時法律是保護了你,但你們的傷害也已經造成了!」他喘口氣,叫了聲她的名字,叫得像嘆氣似的,說,「楚千淼,我之前吼你不對,我向你道歉。所以現在別置氣了,好嗎?」
這聲好嗎,尾音婉轉,餘韻悠長,一下溫軟了楚千淼的柔腸。她心底的堡壘整個地塌掉了。
路燈燈光打在她臉上,投出她一種嶄新的表情。她目光明亮,嘴角微揚,握著手機說:「好吧學長,我原諒你了。我住的小區你知道的,但我們要帶的行李有點多,可能你的奔馳裝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