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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偶像啊,什麼快樂啊……”林爺喃喃道,他伸出手,放在湯貞的額頭上,“都知道是假戲,我們小湯,怎麼還往真里演啊。”
湯貞的額頭在他手裡,湯貞眼裡有淚。
“當年,確實是林爺沒有體會到你的想法,”林漢臣沉默了會兒,說,“但是走到今天,小湯,有些事,是不是自己心裡就想明白了?”
湯貞抽泣著點頭。
林漢臣低著頭,望著湯貞這雙含著淚的,映著他們身邊所有光彩的眼睛。
“我還記得,你八歲那年,我和你爸爸,帶著你,跟著戲團,走出了香城,”林漢臣緩緩說,他好像在述說一個過於美麗的夢,“已經快二十年了……首演結束的那一天,很晚了,我們坐車回酒店,一直有影迷觀眾在外頭跟著,他們在街邊歡呼,阿貞啊,貞貞!”
湯貞很認真地聽。
林漢臣低頭瞧他。
“當時你坐在窗邊,很小,用你的小手努力把窗戶掰開,你年幼的眼睛一直望著窗外,睜大了,朝那些呼喚你的影迷身上看,你那個眼神啊,又茫然,又驚喜,又惶恐、不安……”
“現在見到歌迷和影迷這些人,還會那麼高興嗎?”林漢臣問。
湯貞輕輕點頭了。
“還是那麼高興啊?”林漢臣破涕為笑。
湯貞點頭。
幼年時的湯貞,對人際關係並不多麼擅長,特別是離開香城,在外演出的時候,他總顯得有一點怕生,不似在台上那麼忘我。
但在北京這些年,湯貞變了。他希望得到愛,他付出所有努力,去唱歌,去表演,去做所有的事,希望得到觀眾的愛,仿佛這就是全部。
“現在想想,那些過往,如夢一般,”林漢臣喃喃道,“我林漢臣寫了一輩子戲,最驕傲的戲是什麼啊,我們小湯演的,《共工之死》!”他笑了,“最舍不下的,最遺憾的,也是我們小湯演的,還有這個喬賀!”
喬賀在一邊嘆了口氣,笑了,也看林漢臣的眼睛。
“《梁祝》……”林漢臣輕聲呢喃,“英台走了,是決絕地走,玉碎一般,永不回頭。”
他摸著湯貞的手,心疼道。
“而我們小湯呢,”林漢臣望著他,望著湯貞這張和第一次登台飾演英台時幾乎沒什麼改變的臉龐,“我們小湯不僅沒解脫,反而還牽掛著……傻孩子,你還有牽掛,你還有遺憾,你怎麼捨得走出那一步啊?”
“林爺,”湯貞哽咽道,“我知道我錯了。”
“當你真的,像林爺我這樣,坐在病床上,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連筆都拿不起來,喘氣都要靠機器的時候,”林漢臣說著說著,停頓了一會兒,“你會明白我多想活,我不甘心啊,我還有很多戲沒寫。”
“林導。”喬賀從旁邊站起來,扶住林漢臣的肩膀,生怕他太激動了。
“人世間的一切苦樂,遲早都要結束的,”林漢臣輕聲道,“年輕的時候,想做好戲,想寫頂好的本子,想上最好的劇院,捧上最多的獎盃……一轉眼,幾十年到頭了。寫了那麼多戲,也就那幾部還過得去,拿了那麼多獎,看起來挺有身份,可到老還願意仔細聽我說話的人啊,不過就是那麼幾個最親的,最信賴的人。”
“林爺……”湯貞的手放在林漢臣膝頭上。
“年輕的時候,總思考著,我人生的目標是什麼,我到底為什麼而活,”林漢臣銀白的眉毛一皺,“可事實上呢,小湯,根本不存在為什麼。我們降生在這個世上,本來就是這麼來了,又這麼走了,說起來是一場空,仔細想想,其實就是沒什麼意義的,”林漢臣把手擱在了湯貞的手背上,抓住他的手。“所以啊,更要抓住自己的快樂,小湯……”
“快樂,享受它,享受你自己的這段人生。只要你內心感受著幸福,別的什麼都不重要。”
喬賀從旁邊桌上抽出幾張紙,給湯貞拿著幫林導擦了擦眼下和臉頰。老人家進了趟醫院以後,反應能力慢了很多,雖然想法還清楚,但動作遲緩。喬賀之前就聽林導的家人說,老爺子在醫院還老惦記著那個小湯,總覺得遺憾,有後悔的事,放不下。
所以今天的戲一殺青,喬賀無端端的就有種感覺:林導可能撐不了太久了。
“那個,姓周的年輕人啊,小湯。”林漢臣不知怎麼的,透過了休息室打開的窗子,看到了坐在酒店外面長椅上,正打電話的周子軻。
周子軻坐在路燈下面。這段日子以來,劇組的大家和周子軻本人陸陸續續有接觸,每次見他,他總是很冷靜,也很冷淡的樣子。劇組那麼忙,壓力那麼大,好像沒什麼事情會讓周子軻緊張,除非是湯貞的事。
雖然住在同一家酒店裡,大家與他仍有很大距離感。
湯貞抬起頭,也隔著窗框,看到了小周的身影。
“他當初通過朱塞,要買下我們這個劇本的時候,我還很不放心,”林漢臣對湯貞說,“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們兩個之間的事情。”
“干我們這一行,從事文化藝術的,看起來清高,實際上呢,永遠需要資本的幫助、扶植,”林漢臣說,“也總是離不開,權力的庇護。你看看喬賀,”林漢臣說著,笑著看喬賀,“都是這麼大腕兒了,戲團台柱子了,國內一線的話劇演員!排個戲,還不是照樣要和投資方維護一下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