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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城下蔡一片寂靜無聲。喬賀在黑暗裡接住那隻鴻雁,那條小小的游龍。他臉頰上濕濕潤潤的,不僅沒有避開喬賀,反而兩隻手臂抱著喬賀脖子,低低抽了一口氣,劫後餘生一樣:“梁兄……”
喬賀拍了拍湯貞的背。
大家都很累,湯貞也是,他的台詞最多,情感變化最豐富,折騰人。他們一起從不見光的“墳墓”里出來,湯貞臉上端起笑容來,和喬賀一起朝台下招手,鞠躬。
副導演再三強調,沒有,小湯沒不喜歡那個道具:“我說,難道你還指望梁山伯在墳里躺著等你,他聽了還笑呢。”
隨後副導演又表示,這主意是他和喬賀老師一起臨時出的,主要是想鬧著玩,小湯不知道,讓林導不要和湯貞發脾氣。
林導端著他的杯子,低頭在喬賀房間坐了一會兒。夜裡十一點鐘,他抬頭問喬賀:“他回來了嗎。”
喬賀側耳聽了聽,隔壁陽台沒動靜:“應該還在忙他的偶像工作吧。”
林導嘆息一聲,走了。
喬賀一直覺得,林導把湯貞拉回這個舞台上,最初大概是想彌補什麼遺憾。
誰知遺憾越補越多,越接近湯貞這個人,越是如墜五里霧中。
試演結束以後,導演助理把試演時的筆記交給林導。湯貞在和經紀人打電話,林導把小褚和小江幾個人叫到台上,一番指導。這時候的林導總是態度和藹,說話還特別注意,儘量地照顧著幾個年輕演員的自尊,顯得特別溫柔。可等到了喬賀和湯貞面前,他又難免刻薄起來,變成一個孩子氣的愛捉弄人的老頭。
事實上排練直到現在,喬賀也沒有親口從林導嘴裡聽到那個答案:他心中的梁祝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那個擁有很多選擇的人,為什麼到最後只剩一個選擇。林漢臣喜歡把演員蒙在鼓裡,他用一種半欺騙性的指導,引領他們進入他想要的一種狀態。他總是不打招呼就做一些決定,比如試演結束以後,他要求湯貞在最後那場戲裡,把所有台詞都藏起來。
湯貞問:“怎麼藏。”
“不要說詞,你安安靜靜地,在台上把詞給我演出來。哭也不要哭。”
喬賀聽著,覺得這就有點玄虛了。
湯貞對演戲擁有極高的天賦。和他合作過以後,喬賀就再沒有懷疑這一點。湯貞技術卓絕,情感豐沛,儘管有時候——也許是年齡問題,也許是因為閱歷——他始終很難準確地到達某個情感狀態,他需要不斷地引導,不斷地“逼迫”,才能把內心裡的情感維持在一定的程度。
而一旦不作引導了,一旦不“逼迫”他了,他的那些真實的情感又會慢慢縮回去。就像人的舌頭,除非拉扯著才能讓它一直暴露在日光下,一鬆開,它就立刻躲回自己閉塞的小空間裡,湯貞也又成為那個可愛的,年輕的,容易害羞的,富有朝氣的,有點神秘的偶像明星了。
喬賀可以把這種彈性理解為演員的一種自我保護。這也許和湯貞這個人的處世方法有關,也可能受到了他職業的影響——作為一個偶像明星,需要長時間保持興奮,長時間地維持一種不真實的,不人道的,甚至虛無縹緲的樂觀主義,這根本有違人性。湯貞又有點追求完美,他像是很排斥自己的情感流露似的,喬賀想起有幾次他們在陽台上的交談,每當湯貞不自覺對他表達出什麼真實的情感,湯貞下意識的那種慌亂、窘迫、吞吞吐吐,仿佛他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身體在阻止他的情感交流。
只有等到了舞台上,到了話筒前,湯貞才放鬆下來。
喬賀時常想起湯貞只有十八歲這件事。
他也曾對林導說,湯貞的表演已經足夠好了,再多就屬於苛求了,萬一適得其反怎麼辦。林導卻說,對小湯來說不行,不夠。
林導想要的也許並不是一個足夠完美的祝英台。他想要的是沒有留下過往那些遺憾的湯貞。
可湯貞已經長大了,他用自己的方式經歷了生活,不可能再變回十一歲的樣子,回去香城。
*
湯貞坐在台下,低頭看劇本,像是想從字裡行間里推敲出林爺要表達的意思。
選擇,悲劇,命中注定?
“你的梁兄,因為你,鬱鬱而終,”林導坐在旁邊,一邊同他講,一邊看舞台上幾個工作人員在調整最後一幕要用的升降台,“你的老父親,因為你,騎虎難下。祝公遠在鄰里鄉親間丟盡了顏面,如果你不嫁給馬家,他恨不得一輩子沒有你這個女兒。你和英台年齡相仿,小湯,假如同樣的事發生在你身上,假如你也這樣失去了這些東西,親情,友情,愛情……你會作何選擇?”
湯貞靠在座椅里,這個姿勢讓他整個人像團成了一個球一樣安全。聽著林爺的問題,他嘴巴囁嚅著。
亞星娛樂年輕的練習生們就坐在不遠處,梁丘雲,祁祿,駱天天。
“我覺得我還能,找到一些別的東西,”湯貞回過頭,說,“我不至於這就要去死。”
“別的什麼?”林爺問他。
“別的……”湯貞想了想,“別的比方說……我的工作,我的舞台,我的歌迷、影迷什麼的。”
林漢臣說:“那你就想像這些東西全都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