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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長大了,周世友一生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工作,這是唯一能證明自身價值的方式。他沒什麼個人生活,沒有業餘愛好,年輕時根本沒時間陪女朋友,成不了家庭。周世友對父母,對家族作出的妥協,反而讓家族開始催促他了。那時候,選美比賽被稱作有錢人選妃。周世友難得抽出時間,去了一次比賽結束後主辦方組織的商務派對,他不愛看電影,不愛聽音樂,不解風情,是根本沒想到能和穆蕙蘭站在一起聊天的。也根本不知道聊什麼,他基本接不上她說的話題。
周世友後來也一直覺得納悶:我沒什麼時間陪你,我這麼老,你喜歡我什麼呢,這裡面所有人都有錢,我只比他們多一點點。
女兒出生那幾年,周世友正面臨商業戰場複雜的困局,他甚至來不及感受多少初為人父的甜蜜,就不得不把女兒送到美國的姐姐家去。蕙蘭很傷心,周世友很內疚。子苑被姑姑們照顧得不錯,但因為是周世友的女兒,即使安安分分上學,還是難免成為許多人的目標。常年缺少父母的關愛,被已婚男人引誘。
財富和優渥的生活讓子苑保持著一種天性上的純真,卻給了子軻無盡的放縱。也許是受著家人的壓力,也許是蕙蘭也想要孩子的陪伴,伴隨著全家人的愛與期盼,小兒子子軻誕生了。所有人歡天喜地慶賀著,對周世友來說,這日子甘苦交織。
周世友會隱約感覺,他不希望孩子們走上他的路,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做,很多話到了嘴邊,也講不出口,好在蕙蘭、子苑善解人意。可子軻不行。子軻就好像上天拿著一面鏡子映照出的他,什麼都和他對著幹。
在子軻面前,周世友有時會變成他最忌憚的父親的樣子,甚至對子軻拳腳相向。
剛出生的時候,周世友半夜結束了會議趕回家,第一時間來到蕙蘭床前,手剛伸過去,就被子軻軟綿綿的小手一下子握住了手指。
周世友從會議地點帶回了一套小汽車模型,放在了子軻嬰兒床旁的窗台上。
後來子軻長大了一些。周世友出差回到家,會看到子軻站在樓梯上睜大了眼睛看他,子軻用童稚的聲音問蕙蘭和保父保姆們:“這個人是誰。”
長到四歲那麼大的時候,子軻第一次流露出他的不滿情緒。周世友在家裡說著話,就聽原本一聲不吭的子軻突然頂了他一句。說了什麼周世友已經忘了,他只記得他當時很意外,但並不生氣。那只是父子倆關係惡化的開始。
最忙的時候,周世友天南海北出差,一年到頭都回不了家幾次。他確實沒時間和子軻培養感情。有一次回來陪蕙蘭過個生日,當天下午就要走。周世友走之前,忽然想起還沒和兒子說過一句話。
他上樓,穿著大衣,推開了子軻的房門,看到小小的子軻坐在地板上一個人玩小汽車玩具。親戚朋友們知道子軻愛玩小汽車,買了太多的玩具給他,電動的發光的會唱的會叫的,子軻明顯開始失去興趣。
周世友個頭很高,子軻很小,子軻坐著抬起頭,興許能看到的只有周世友穿的皮鞋和黑色大衣的下擺,看不到臉。秘書、司機都在外面等著,周世友不知道應該和兒子說點兒什麼,說些勉勵的話,還是塞點零花錢。
他在子軻面前坐下了,低頭拿過子軻撕碎的繪本紙頁,疊了一輛小汽車。
子軻那么小,目不轉睛盯著周世友的手,子軻不自覺把手心張開了,接過了“陌生叔叔”疊好的小汽車,小坦克,還有小飛機。從周世友進來,子軻沒有叫過他爸爸。
子軻在學校寫作文,很少提到“爸爸”兩個字。他成績優異,又聰明,家庭教師到後來已經沒什麼可教的了。學校告訴周世友,子軻什麼都好,就是性子有點“獨”,還有就是在學校填表格時空出了“目標”這一欄。別的小朋友都有自己的目標,小到考試進步,買玩具,去旅遊,大到將來要當科學家。可子軻沒有,他什麼目標都沒有。
子軻在家裡對吉叔他們提起自己父親,說他覺得他父親“有病”。周世友聽了這話,似乎不回敬一句也不像話。他對吉叔說:“我看他快成仙了。”
他們之間很難交流。有時候子軻會當著面質問周世友:“你為什麼對我媽這麼不好?”
周世友不明白,後來問蕙蘭,我對你不好嗎?
蕙蘭也很為難,她和子軻也不是那麼容易溝通。
這個孩子似乎成長在他自己的世界裡。財富,寵溺,讓子軻從不會去站在其他人的角度上考慮問題。
周世友第一次打他,是子軻七八歲的時候把爺爺的軍功章隨便送給別人。第二次打,是子軻質問他:“你是不是背叛了我媽?”
過去周世友只覺得自己不常回家,虧待了家人。子軻的出現,一次又一次在提醒他家庭無形中產生的裂痕。
所有的精英家庭都在瘋狂培養自己的孩子。無數的欲望交織在一起,像一個無底洞,一個催化出的漩渦,把一代又一代人絞在裡面。周世友也好,蕙蘭也好,他們是為了家族犧牲的上一代人。周世友那時候想,以後退休了,他可以多陪陪蕙蘭。
可現在這麼年紀一把了,周世友還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別人是捨不得放權,周世友是沒處可放。
蕙蘭的離開,讓最後一絲彌合也消失了。周世友沒心情去顧及子軻怎麼想,他身上的工作太多了,甚至沒有時間去流淚,去表達悲痛和思念,直到要去海外開一個重要會議,周世友感覺注意力總是不能集中,才開始吃曹年給的小藥片。他只是一個人,吃藥只是治病,並不是軟弱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