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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幕拉開了,朱塞看到湯貞在台上演繹祝英台的一生,所有觀眾的眼睛都被吸引到他的身上。
祝英台心甘情願選擇了她的山伯。她把一生都押在了“山伯”的身上,“山伯”卻無法成為她的救贖。
湯貞生長在這片舞台上,他天生是舞台的寵兒,勢必要飛到更高更遠的雲端去,成就連朱塞都無法預測的未來。人人都說他演活了祝氏女,是英台的化身,可這樣一個湯貞,他又怎麼會是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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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軻不喜歡看戲,與他兒時的某些體驗頗有關聯。
舞台是個封閉系統,擁有自己的生態循環。生活在裡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後仿佛擰緊了發條,他們沿著固定的走位,一遍遍背誦各自的台詞。周子軻在樓上的包廂里看這一切,可以說是全無興趣。
包括看到湯貞在戲台子上違抗父母,扮作書生,去書院上學的時候——周子軻不否認,他是因為想看到湯貞才坐在這裡的。可從他這個角度看去,湯貞似乎和玩具盒子裡別的人也沒什麼區別。
湯貞是長得漂亮,漂亮得連周子軻也忍不住多看他一眼,衣服里還有讓周子軻覺得熟悉、舒服的香氣。湯貞不像是個男人,更不像女人,他像是一團塵煙,像一片透明的水霧。周子軻第一次睜眼看見他時,他在門縫裡裸露了一片白背,就是一副還沒來得及化作人形的樣子。
他身上仿佛處處藏著秘密。第二次見面時,湯貞罩了一身黑,領口也緊緊扣好,把秘密全藏起來。周子軻在會場盯著他,等離開了會場,時不時的又想起他,甚至在夢裡片段似的夢到他。湯貞回頭望向周子軻的時候,那雙黑色的瞳仁欲說還休的。湯貞在電影裡赤著腳,踏進水中,周子軻總覺得下一秒湯貞就要融化了,會像那團霧似的消散在其中。
湯貞是真實存在的嗎。周子軻此刻瞧著眼下這片舞台。湯貞扮作的祝英台正同梁山伯一起踏青。丫鬟銀心和書童四九在後頭跟著,湯貞和梁山伯在前面談天說地。湯貞根本看不到台下的觀眾,看不到樓上的周子軻,“她”始終目不轉睛望著梁山伯,這讓湯貞看上去也不過是生活在另一個玩具盒子中。
周子軻就在心裡這麼想了一下而已。
有齒輪轉動的聲音,是劇院天花板上層機械開始運作了。盒子裡的英台坐在了一架鞦韆上,盒子裡的梁山伯站在後面,輕輕推了英台一把。英台難得出來踏青,心情是舒暢開懷,她坐在揚起來的鞦韆上,衣擺和髮帶在空中飄飄蕩蕩,兩條小腿在鞦韆下面輕擺。
她就這麼一下飛過了八百觀眾席的上空,小鳥似的,倏爾飛到了周子軻的眼前。他們之間的距離一度近到周子軻能在英台揚起來的裙擺下面看到“她”腰上、大腿上綁縛的束帶,近到周子軻能清清楚楚、纖毫畢現地看見湯貞臉上的訝異。
湯貞的一雙眼睛睜大了,瞧見周子軻高坐在舞台正中央的那個包廂里,他連笑容都停滯了。這一刻,湯貞不再是舞台上的那個英台,他好像是生活在盒子裡的,可他飛到了高處,透過那一層玻璃外殼,他把周子軻發現了。周子軻還沒來得及發現湯貞的秘密,湯貞就已經把周子軻窺破了。
湯貞盯著周子軻看了足足兩秒,那是他們相距最近的兩秒。從湯貞目不轉睛的表現來看,他並不是早有預謀的,他和周子軻是一樣的毫無準備。短暫的相對之後,湯貞落下去了。隨著他雙手緊抓住的鞦韆繩,隨著大腿根上那個捆縛住他的力量,盪回到原本的歸處。
場下所有觀眾都仰起了腦袋,他們長大了嘴,目送著湯貞回到舞台上,又隨著鞦韆再一次地當空划過。這接連三次無控速的室內飛躍是非常危險的表演,也是《梁祝》劇組只有在嘉蘭劇院才能上演的經典場面。
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從背後一再推動著湯貞,將他推到周子軻眼前來。從百米外的舞台上,忽然之間,兩個人便再一次近在咫尺。
湯貞第二次飛上來的時候,他的裙擺隨著慣性向上翻,露出下面白色的褲子和鞋子。湯貞好像還是慌的,他抬起眼來看周子軻,嘴巴張開了一點,不知是為了呼吸還是想要說些什麼。
周子軻坐在他的沙發上,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包廂里,這個沙發這個包廂給他帶來了一些安全感。當湯貞與他距離拉近,眼睛平視望著他的時候,莫名的,周子軻感覺自己周身的一切都在迅速縮小。
他在俯視觀察所有人,可湯貞也在觀察他。湯貞是獨立於所有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人。
周子軻甚至能在湯貞眼裡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然後湯貞落下去了。場下有觀眾發出激動難抑的驚呼。背景音樂里是梁山伯的內心獨白:“英台飛得這樣遠,像只新燕,要將書院的春色也帶走了。”
湯貞第三次飛上來的時候,雙眼低垂下去了。
周子軻依舊盯著他,可湯貞手握著鞦韆繩,頭低著。他好像在恪守“英台”的規矩,刻意迴避與觀眾一而再再而三的眼神交流。周子軻只是個觀眾,湯貞還要回到台上,繼續演繹祝英台的一生。
周子軻忽然從沙發上站起來。
他上前握住了包廂的欄杆,眼睜睜看著湯貞從他眼前落下去。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下次他一伸手,就能在空中抓住湯貞的腳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