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頁
林導說著,一斷句:“足以撩撥起任何一個男人的好奇心,令他們為她發狂發熱。但梁山伯沒有,他是恪守信義的,英台把線劃在那裡,山伯不僅不踏過去,他連想都不去想,英台不願意,他就不去想。”
“梁山伯當然愛英台。他愛得含蓄,愛得保守,愛得發乎情止乎禮。他給了英台日復一日的陪伴和關懷,毫無保留的寬容和忍耐,在這段關係里,他可以說別無所求了。這種愛是有天然距離的,不僅是英台刻意保持的現實中的距離,還有梁山伯心理上的距離。這種距離大到,英台臨下山前的再三提點和暗示,都根本得不到梁山伯的任何反饋。我們都說,英台是個聰明姑娘,山伯是個笨男人,搞不懂她的柔情。可他真的是搞不懂嗎?他是根本沒想過那會是英台對他的柔情,對於生活中突然出現的幻夢,英台就是這樣一個幻夢,他是未敢肖想的,他是碰都不去碰的。距離大到那都不在他肖想的範圍。他更想不到英台有可能是個女兒身,他是個多麼呆板多麼守矩的男人,在那個年代,怎麼想得到世上還有如此驚世駭俗之事,還有這麼藐視世俗、視階級禮數為無物的女兒。”
“直到他在樓台上,親眼看到女兒打扮的英台,親耳聽到英台說,根本沒有什麼‘祝九妹’,祝家只有祝英台一個獨女。英台離開書院前,把自家所謂的‘九妹’許給山伯,實是早早的自己把自己許給了他,”林導說,看著喬賀,“也是到那時候,梁山伯才幡然醒悟,才發現,原來這個幻夢一直近在咫尺,降臨到他身上,他唾手可得。”
副導演咬著嘴邊的鬍子,看看林導,又看喬賀。
“可英台下一句是什麼?”林導說,“英台哭著說,梁兄,你來遲了,我已被許給了馬家。”
湯貞在遠處打著電話,聲音斷斷續續傳來:“……不用過來了,雲哥,我結束了去醫院找你們……”
“如果梁山伯沒有遇過祝英台,”林導接著說,“他那個灰撲撲的,禮義仁信的生活里,沒有出現過這麼個美麗的、聰慧的、勇敢無畏的姑娘,他會平平安安過他的生活。但英台出現了,不僅出現,還同山伯一同生活過,一千多個日夜,他們結下金蘭之契,立過誓約,英台還暗暗定了婚約。祝英台輟學回家,梁山伯以為可以收拾心思,繼續在書院讀他的書,考他的功名,就當一場夢做完了。他是很含蓄的,英台走了,他越想她,越會忍耐,他並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而如今他知道了,你讓這麼一個梁山伯,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實心眼,是個笨男人,他一旦明白過來,面對英台的眼淚,面對自己的循規守矩、固執愚笨造成的後果,他一定是自責的,你讓他怎麼還能當沒事人一樣,毫無波瀾去過他原來那種灰色調的生活。”
“覆水難收,天堂地獄。夢過了手,接著就飛走了。”
喬賀目光從林導的臉上,遠遠望到湯貞身上。
“梁山伯有他的可憐之處,”林導說,“他日子過得好好的,祝英台來了,走進來,又走出去,把他原本的日子弄得難以為繼。喬賀,你不是問,為什麼同學變成了女人,娶不到,他就要去死。我告訴你為什麼。如果梁山伯用情沒那麼深,如果他心眼沒那麼實,可能他回家鬱悶鬱悶,忘了英台,忘了這回事,他也就過去了。正因為他不是個愛忘事的,不是個會繞路的,他是個遇事往上撞的人。他的心太實了,把情情愛愛,把人類的七情六慾都塞在裡面,掖在裡面,從沒打開過。等到了祝家,一見英台,英台那眼淚一流,他再塞不下去了。你想像這樣一個人的心打開,多麼恐怖,裡面全是被禮義仁信包得緊緊的情,扎得緊緊的愛,又全是悔,全是恨,英台一哭,全跟著流出來,你讓梁山伯再塞回去,他是塞不回去的。他也過不去了。”
喬賀沉著目光,體會林漢臣的話。
林導道:“悔之晚矣,痛徹心扉,思及過去,全是悲嘆、遺憾、痛恨、自責,他這才一病夭亡了。”
“梁山伯一生,把自己守在禮義仁信的規矩里。他活這一輩子,沒見過多少好東西,沒見過多少新鮮東西。你可以想像他看著英台來到他身邊,又從他身邊活活溜走,明明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悔恨。他不會責怪英台,他是自責,”林導說著,見喬賀坐在一邊低頭不吭聲,林導拍他,示意他去看湯貞,“你看小湯,喬賀,不要把他當成祝英台,也不要把他當一個男人女人,你把他當成你心裡最遺憾、最缺失的那個部分,當成所有你能想像到的世間最觸摸不到,你最不敢肖想的美好的化身。你要像梁山伯那樣,約束你的情感,你的欲望,然後去愛他,毫無保留地愛他。你臨終時候給他的沾血手帕,裡面是愛,是恨,寄託著所有你過去壓抑在心裡,束縛在心裡不說出口,如今想說再沒機會訴說的衷情。你把所有的自己都放在那個手帕里,給他了,而不是什麼你以為的獨占欲。”
喬賀盯著湯貞,喃喃問林導:“所以我是因為愛她,才死的?”
“你可以這麼說,也可以說你是為你自己,”林導說,“祝英台對梁山伯來說,就像是生活的一記戲弄,山伯是個榆木疙瘩,扛不住這種戲弄。就算沒有祝英台,山伯遲早也會因為別的事、別的生活對他的戲弄,陷入無盡的不解、悲哀和自責當中,這是生活的本來面目。他這個人,說平凡也平凡,說不凡也不凡,他的死甚至不是故事的結尾,一生就這麼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