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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軻坐在她對面,手邊放了一杯茶,也不碰。
金護士長戴上眼鏡,手指划過那一張張記錄,飛快閱讀那些專業而複雜的藥名。“湯貞啊,”她說著,聲音里難以掩飾她的驚訝和嘆息,“用藥都有五年了。”
“這個記錄,我只能儘量地幫你看,”金護士長抬頭看周子軻,“畢竟不同的醫生有不同的用藥習慣,就看這個名單吧,”金護士長拿了支筆,劃給周子軻看,“湯貞這五年裡自己找過不下三十位大夫,有些海外的精神科專家,用的藥我不太清楚。不過一般來講,像湯貞這種不肯入院接受系統治療的患者,大夫更換得最頻繁的時候,往往也是他病情惡化得最嚴重,得不到有效控制的時候。”
“像是這段時期,”金護士長邊說,邊在用藥記錄上圈出一些時間,“四年前,湯貞在兩個月內連續接觸了七位醫生,用藥劑量都很大,說明那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嚴重了。”
周子軻一聲不吭聽著。
金護士長說:“不過他還是比較幸運,從這個月份開始,往後兩年藥物劑量沒有太大變化,這說明病情在當年還是控制住了。第一次改變發生在兩年前,”金護士長前後翻了翻,說,“這位姓申的大夫,把他原來的藥直接更換成了這種,這說明湯貞的狀況在那年忽然出現了好轉。”
“兩年前?”周子軻問。
金護士長說:“而且從這本記錄來看,這位申大夫醫術奇高,在他負責的一年多時間裡——他應該也是湯貞找過的所有大夫里接觸時間最長的一個——湯貞的情況奇蹟般地大幅好轉。你看,這是去年八九月份他給湯貞用的藥,已經逼近最低劑量。這說明湯貞當時狀況已經非常好了,只要按時服藥,應該是與常人無異。”
周子軻越聽她說,表情越是茫然。
“但湯貞的病很快又復發了,”金護士長沿著那行記錄往下看,“時間就在去年的十一月底。從突然更換的藥物和劑量來看,這次復發來勢洶洶,病情比起四年前還更加嚴重了,即使是這位申大夫也束手無策。湯貞在接下來幾個月內又開始頻繁地更換醫生,應該是一直也沒有找到有效的治療方法,這次才送到我們院來。”
周子軻一雙眼睛眨了眨。十一月底。
他的視線在這間接待室里,在金護士長面前,在這厚厚一摞湯貞的用藥記錄上,沒有著落地游移。
“他為什麼會復發。”
“原因具體也說不好。病人受了大的刺激,或是承受了什麼自身難以承受的痛苦、壓力,生活發生劇變,都會導致他的病情加重。你可以問問病人身邊的人,那段時間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
*
在周子軻的記憶里,那是一個深秋的周末,還不到冬天。因為湯貞在立冬送給他一頂繡了小飛機圖案的棉帽,被他隨手掛在衣帽架上,一直沒有戴。湯貞那段時間每去他的住處過夜,總要在進門脫外套時看見那頂帽子。湯貞和他說:“今年的冬天來得真晚。”
所以儘管周子軻後面日子過得再渾渾噩噩,他也記得,那時候還不到冬天。
湯貞從被周子軻找到的時候就痴痴傻傻的,他喝多了酒,坐在陌生男人的車裡。周子軻把他帶出來。湯貞抱著周子軻的背,臉頰酡紅,周子軻問他什麼,他一應答不上來。周子軻把他帶回家裡,關上門後,他扶起湯貞的脖子,再度湊近了,聲音放慢了,一個字一個字問湯貞問題。
湯貞這次不該再聽不清楚了,可他就像腦子空了,隻眼巴巴地看周子軻的臉。
周子軻脾氣再好也忍受不了這種“分手”方式。而且真要論起來,早在幾年前周子軻其實就已經忍受過一次了,他只是沒想到湯貞會再次在他身上故技重施。
周子軻試圖讓自己冷靜,他想理順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可最後他只能得出一個稍顯合理的解釋,那就是湯貞可能是在利用他的。從一開始梁丘雲走了,到現在梁丘雲終於回了頭。而一旦想通了這個,此前和湯貞共度的一年多時間裡那麼多叫人疑惑的問題仿佛也全跟著迎刃而解。
周子軻從客廳把湯貞一路拖拽進了臥室里。省略若干。
湯貞也看他,那眼眸濕漉漉的,還是那種痴痴傻傻的眼神。
湯貞就像知道,只要他這樣看周子軻,周子軻無論如何都不會怎麼傷害他了。
臥室外面響起門鈴聲,然後有人敲門,是梁丘雲的聲音:“阿貞,在家嗎?”
湯貞喝得那麼醉。省略若干。可這會兒他聽見梁丘雲的聲音,他出聲了。
“小周,”他說,“你先回家。”
周子軻抬起汗濕的眼來,他轉頭看向臥室外亮著燈的玄關,梁丘雲問了幾句門,然後湯貞的手機在客廳響了,這多半是梁丘雲打進來的。周子軻轉過臉來,又看他面前的湯貞。
“你讓我幹什麼?”他說。
客廳里的手機安靜下來。
“阿貞,我知道你在裡面,你開門。”梁丘雲道。
“他來了,我就要走?”周子軻問湯貞。
湯貞眼巴巴地看著周子軻,他的嘴失落地張開,竟然說不出話。
梁丘雲還在敲門,湯貞看向臥室門外,他好像開始慌了神了,他和周子軻說話的時候語氣都像哀求。“你先走,”湯貞對周子軻說,聲音發顫、急促,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麼,“不要走這個門,走樓上的門,別讓他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