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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立東低聲哽噎,謝川安靜地抱著他,這一晚無星無月,只有冷風一陣一陣地刮在身上。謝川恍惚想到小時候,五年級還是六年級,有一年春節時卓立東他爸媽打架,親戚都去勸,卓立東撥開眾人跑出來,跑到謝川家樓下,一聲聲喊謝川的名字。
謝川噔噔噔下樓,就見卓立東站在一個大紅燈籠旁邊,紅光映出他滿臉的淚。那天晚上謝川也是這麼摟過他,小心翼翼又喋喋不休地安慰他:“別哭了,啊?沒事的,我爸媽也吵架呢,他們都這樣……別哭了,明天咱們去滑旱冰吧?”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他已經說不出安慰的話了,不是因為冷漠,是因為他已經明白,在某些痛苦面前安慰根本沒有意義,那是關於死別,關於無可挽回的遺憾,關於永不釋懷的愧疚。
過了很久,久到夜風把雲朵吹開,露出一彎細細的月亮,卓立東擦乾淚,小聲說:“你能陪陪我嗎?”
能,怎麼不能,其實就算他不說他媽媽生病的事,光是這沉甸甸一袋米花糖,也足夠令謝川認輸了,就因為這一袋正中要害的米花糖,所以什麼都可以。謝川想,家屬院小孩才有的記憶,江津玫瑰牌米花糖,你要做什麼,都可以。
謝川抬手撫了撫卓立東的頭髮:“上樓吧。”
這天晚上他們又做了,在謝川睡了二十八年的小屋裡。這是第一次,謝川帶一個男人在家做.愛。爸媽去世之後謝川就住在這套老房子裡,他知道自己會一直住在這,直到——直到有一天家屬院被拆遷。他甚至沒有改變房子裡的擺設,舊茶几還是舊茶几,泡菜罈還是泡菜罈,泛黃的四川省地圖依舊貼在牆上。他什麼都沒有了,只剩記憶。他要守好記憶的城池,不許外人踐踏。
但是,卓立東進入身體的時候謝川閉上眼,他想但是,爸爸媽媽,你們知道的,卓立東不是外人。他也是記憶的一部分,所以帶他回家,可以吧?
這天之後,卓立東從酒店搬到了謝川家。
謝川什麼都沒問——有沒有女朋友,什麼時候回上海,是不是雙性戀——什麼都沒問。而卓立東也什麼都沒說。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沒過幾天兩人就換上了羽絨服。卓立東不用坐班,就和謝川約好在家門口的公交車站見面,謝川下了班,和卓立東一起去家屬院對面的菜市場買菜。這菜市場謝川從小逛到大,再熟悉不過,一進門是賣豆腐的,往前有一家滷鴨子很好吃,再往前走,有金黃的炸香菇和酥脆的桃酥餅。謝川不怎麼會做菜,卓立東倒是技術不錯,他說是因為大學時去英國交換過半年。
卓立東最喜歡做粉蒸肉,有時公司沒事回家早,就買好芋頭土豆五花肉,炒米打粉醃肉(為此還買了料理機),蒸出來一大鍋粉蒸肉。川味粉蒸肉不放腐乳白糖,吃辣味,裹了厚厚一層米粉的五花肉又香又辣還沾一點花椒麵的麻,鋪在肉下面的芋頭土豆則蒸得軟爛,帶一些綿綿的清甜。
肉吃膩了,就去市場上買豆花。他們小時候吃豆花都是自家用滷水點,點豆花是極考驗水平的,滷水含毒,不能多放不能少放。謝川記得他媽就總是控制不好滷水的量,每次家裡點豆花,都要去請樓下鄧奶奶上來幫忙。好在後來市場上有人賣豆花了,買回來煮一煮就能吃,但要自己做蘸料。
豆花本身只有豆子的清香,吃豆花,最重要的是蘸料。那是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天冷,家裡的暖氣正在試水,並不暖和。謝川下班回家,桌子上已經擺好一盆軟綿綿的豆花,卓立東在弄蘸料,家裡瀰漫著大料的味道——他剛炸好料油。謝川甚至忘了放下肩上的包,他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卓立東把豆豉、蒜、蔥切成末,然後將海椒煎熟切末,攏在一起分成兩份,盛進碗裡。然後卓立東開火,辣椒油下鍋燒熱,小心別燙著,卓立東說,他利索地把熱油倒進碗,姜蒜滋啦啦作響,海椒味辣椒味熱熱地衝進鼻腔,謝川的眼鏡上起了霧,那麼一瞬間,他的雙眼也跟著發熱。卓立東扭頭笑著問,我做頓飯你就感動哭了?謝川摘下眼鏡說,這辣椒挺嗆人的。
但其實,其實這情景他已經六年沒見過。
吃飽喝足,他們開始在晚飯後散步。就在家屬院裡,走得慢,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五號樓旁邊有一個大大的下坡,謝川問卓立東:“你記得咱倆在這兒幹過什麼事兒嗎?”卓立東大笑:“我腿上的疤還在呢。”他們小學的時候家屬院小孩興起滑旱冰,一群小蘿蔔頭在院裡橫衝直撞,有一次謝川先滑下五號樓的長坡,沖卓立東大喊:“你別怕啊!”卓立東剛學會不久,硬著頭皮往下滑,果然剎不住車一頭撞在謝川身上。卓立東的膝蓋摔破了,留下一道斜斜的傷疤。“其實當時我撲在你身上的時候,”卓立東壞笑,“嘴唇蹭到你的下巴了。”謝川目瞪口呆:“那會兒才四年級。”卓立東卻理直氣壯:“那我就是記住了有什麼辦法?”頓了頓,又輕聲問:“你到底什麼時候開始暗戀我的?”
謝川被他問得不好意思,胡亂說:“早忘了。”
“哎,”卓立東抓住謝川的手腕,湊近了,“我們在院裡哪兒都皮過,但是還沒在院裡……”低頭,飛速吻住謝川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