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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聽說的啊,聽說的——那女的直接找到他們公司,結婚證差點甩卓經理臉上,可是大鬧了一場呢,好多人都聽見她罵卓經理,說過不下去就離!”
“這麼刺激啊,哈哈,但是離了也好,那郭主任她女兒又有機會了,二婚就二婚吧哈哈哈……”
幾個同事一齊笑起來,謝川站在他們中間,只好和他們一起笑。笑著笑著,一不小心,把薄薄的瓷杯捏碎了。
“啊!”
“啊呀這個杯子不能接熱水是不是?”
“走走走我陪小謝去,張哥你快去叫個車!”
……謝川被手忙腳亂的同事們送到醫院,一路上他的手掌都在流血,鮮血一股一股滴在他身上,很快他的牛仔褲就被染紅了一大片。這條牛仔褲就是之前卓立東買給他的Levi's,那天早上他沒要,但後來還是被卓立東套在了他腿上。當時卓立東滿意地捏捏他大腿,說,真好看。
謝川並不覺得手掌痛,其實,也沒覺得心有多痛。
他只是有種天旋地轉的迷茫,為什麼,為什麼卓立東要騙他呢?他們都是家屬院的小孩,他們有相同的記憶,他們都是蝙蝠一樣無處著落的人——為什麼要騙他呢?是因為他做了壞事要受懲罰嗎?
啊,對,壞事。
……是的,他做過壞事。
2011年6月23日,畢業典禮結束。他已經簽了北京的一家外企,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必回甘城,不必回那個閉塞的小城市。他畢業了,他有工作了,他獨立了。他鼓足勇氣給媽媽打電話,說,媽媽,其實我是同性戀,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喜歡女孩兒,對不起,你們如果不能接受,我就先不回家了,我直接去北京上班。
媽媽是怎麼說的?媽媽急死了,連聲說,川川你別衝動,我們來長沙一趟,啊,川川你等我們來——
買不到車票,爸媽連夜開車去長沙。
當他們忍著疲勞行至岳陽的時候,一輛超載的卡車,直直撞向他們。
一切都結束了。
同事回去了,謝川躺在醫院的輸液室里,他的手被纏上厚厚的紗布,他發起燒來,身體一陣一陣的冷。旁邊有個中學生在外放《爸爸去哪兒》,有個年輕的媽媽在哄她的孩子睡覺,有兩位老奶奶在聊天。謝川閉上眼,一手輸液一手纏紗布,他沒法擦去自己的淚。
他活該,這一切都是懲罰,他竟然得意忘形以為自己能和卓立東幸福地在一起,他竟然有一瞬間的衝動想把那些事告訴卓立東,他以為卓立東能對他說以後有我陪著你——不,不會的。所有沉湎在記憶里的痛苦和眷戀,所有麻木孤獨的生活,所有他受到的欺騙和辜負……都是懲罰。
他活該,他永遠不配幸福,這件事六年前他就知道,但他竟然,差點就忘了。
第10章 讓他降落
謝川永遠忘不了那個大學畢業的夏天,他興沖沖地計劃好了一切:畢業旅行,租房,工作……以及最重要的,出櫃。
那時候他對生活抱有無限期待,他像每一個離開了家屬院、離開了甘城的小孩一樣,感到一種天高任鳥飛的自由。他羨慕小說里、網絡上那些開明的父母,但他也明白,隨著自己的獨立和日漸強大,他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和父母對抗——更準確地說,是和甘城的閉塞落後及父母的傳統頑固對抗。是啊沒錯,當時的謝川對那句話深信不疑:每個人,都必須脫離原生家庭。
不像他那一輩子都生活在家屬院的父母,他受過高等教育,去過更多的地方,看過更大的世界,他已經深刻意識到自己和父母的不同,他要脫離原生家庭,而脫離的第一步,就是出櫃。
但是後來——後來,他在岳陽火化了父母的遺體,抱著兩個沉重冰冷的骨灰罐,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
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他已經,沒有家了。
有親人死去的地方才是家鄉,他終於為自己的無知和幼稚付出代價,他失去了家,也一併失去了家鄉。他回到甘城,回到家屬院,客廳的茶几上還有半罐沒喝完的露露,他知道老媽愛喝這個;陽台上還晾著老爸的T恤,湊近了可以聞到洗衣粉的清香。這是他家嗎?那爸媽呢?爸媽去哪了?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離開過甘城。這個世界上已經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他所擁有的無非是記憶的廢墟,和廢墟之上的虛幻的盛景。時間仿佛靜止了,他流連在記憶里,願意以這種方式度過餘生。他已經承認,他不配得到新的幸福,一定是懲罰吧,他活該。
玻璃瓶里的液體輸完了,護士來為謝川拔針,謝川輕聲問:“晚上這裡關門嗎?”
“不關,我們的輸液室是24小時開放的。”
“好的,謝謝您。”
“不客氣,”護士看看謝川,大概是覺得這男人輸完液不回家好奇怪,提醒道,“你暫時退燒了,但手上還有傷,這幾天要注意休息,別吃生的辣的。”
謝川沖她扯出一個笑:“嗯,好,謝謝。”
謝川在輸液室躺了一整晚,白熾燈亮得明晃晃,他受了傷的手掌有絲絲痛意。他自嘲地想,這幾個月算什麼呢?也許對卓立東來說,就是偷了個腥。而對他呢?對他來說,這是一場試驗,他試過了,如果是和卓立東,有沒有幸福的可能?有沒有原諒自己的可能?有沒有走回記憶的可能?答案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