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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凡下意識地往後挪了挪。
似是看出他的恐懼,昏黃微弱的燈光下,莊君博似乎笑了一下,面部柔和了許多,但讓陸凡不安的感覺依然沒有消失絲毫。
「我打擾你休息了吧?」
凝重的夜晚,他成熟低沉的聲線聽起來格外的渾厚,一聲一聲,全都擊在聽者的心上。
陸凡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彈,只是一眨不眨地看著面前的這個人。
黑夜裡,莊君博又低低笑了聲,「其實我也認為有點突然,當然,這是對你而言,在我心底,已經太久太久,一直在發酵,一直在醞釀,無法遺忘反而堆積,才會一看見你的身影就無法自持。而且你現在,讓我更放不下……」看著陸凡略顯得呆滯的神情,莊君博往前又坐近些,伸出手,卻只停在半空,因為這時候的陸凡,突然瑟縮了一下,令他眼中一黯,懸在半空的手輕輕放下,放在陸凡的手旁邊,中間沒有一點空隙。
「我本來是想一步一步計劃慢慢培養感情,可老頭子說,我已經浪費了十年時間,難道要再浪費另一個十年嗎?並且在這段時間裡,誰能保證不橫生枝節?我覺得他說的很對。」半晌,陸凡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之下,天知道他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按捺奪門而出的衝動。
莊君博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遂即展開一個笑容,溫柔且深情,「陸凡,我愛你,愛了你十年。」十年前的那一天,他因為情緒崩潰,哭著癱在地上,陸凡衝上來一腳把彈簧刀踢飛,再次掏出手銬扭頭看他,卻愣住,眼前的這個孩子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瘦得風吹就倒的身子一顫一顫地,雖然狼狽,卻令人揪心。
陸凡突然覺得不忍心,也不經大腦地直接蹲下來把這個少年抱在懷中,笨拙的拍拍他的腦袋,輕拭他的淚,低聲安慰:「不哭了,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什麼事的。」少年抬頭看他,原來陰暗的胡同照進一道陽光,透過淚水模糊的視線,陸凡面對陽光的臉,溫暖又堅定,一直孤寂的心,怦通停了一下。
後來知道他叫陸凡,再後來無意間聽他同事交談,說他有了女朋友,已經談及婚嫁,才活過來的心,又墜入深深的谷底。
那時的陸凡英俊瀟灑,前程似錦,有女人愛慕是天經地義的事,別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以他不光彩的身分,更何況是一個男人,有什麼資格去追求他?所以那時候深陷自卑之中的莊君博剛剛萌動不久的愛戀之心,就被這麼打入深淵。
即便出獄,即便在事業上努力打拼,重新開始生活,他也沒去找陸凡,他認為,十年這麼久,也許他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但終歸只是他的猜想,所以在那家飯店裡邂逅,不由自主地追上去,看清陸凡的臉,想起那個女孩悽厲的啼哭,和女人的匆匆而別,他先是心疼,隨後——便是暗喜。
是的,他承認,他太壞了,可一想到是陸凡的這張臉令所有的女人避他如蛇蠍,他便情不自禁地高興。
所有人都離他而去,可他,而他,終於,終於來了!
壓抑十年之久的愛戀突然爆發,會是怎樣的呢?若是再年輕幾歲的莊君博也許早不計後果衝上去了,可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年少,他懂得,事情需要一步一步慢慢來才能長久。
所以他帶陸凡來鍾老頭這,陸凡待他客套而生疏,他便索性把他最真實的一面展現出來,告訴他十年來的際遇,間接坦白自己的真誠。
他自己的心思從來沒有瞞過鍾老頭,帶陸凡來的另一個意思,便是讓這個待他恩同再造的鐘老頭見一見自己思戀已久的心上人。
他的計劃是一步一步培養感情,可鍾老頭似乎不這麼想,一下子就創造了兩個人共處一室共睡一張床的親密環境給他們,他去問原因,鍾老頭意味深長地回答:「也許是老頭子我已經老了,看不慣別人浪費時間的行為了。我看人很準,那個陸凡如果認可你,不管怎樣他都會接受這件事,反之,如果他不認可你,不管怎樣他都會拒絕。」君博,去吧,好好把握機會,把什麼都說開了。
老頭子正經的時候,會叫他的名字,而莊君博聽他這麼一說,也笑了,「我知道了,鍾老爸。」書香門第論壇雖然這兩個人沒有正式建立收養關係,但在彼此之間,已和父子無異。
與鍾老頭長談之後,莊君博回到房間,看見陸凡已經睡著,便坐在他身邊,一直看著他,直至他醒來——也許老頭子說得對,他已經浪費了一個十年,還要再浪費另一個十年嗎?
看著眼神還略有些迷濛的陸凡,他決定坦白自己的心意。
告訴他,他愛了他十年,告訴他,自己灰暗的心思,知道他臉被毀,反而喑暗高興。
聽完之後,陸凡沉默。
男人愛著另一個男人,普通人聽來覺得不可思議,可畢竟是存在的。陸凡不傻,看得出來莊君博不是在開玩笑,就算開玩笑,也不應該選這樣的地點和時間。
陸凡想,被一個男人愛上,應該是件難以置信的事吧,可他為什麼無動於衷呢?是不是生活已經把他打擊得無法於心中激起任何漣漪?
抬頭看著莊君博的眼睛,他用熱忱且堅定的目光看著他,剛剛他還說,就算他拒絕,他也不會放棄。
陸凡低頭,嘲諷地笑了,經歷過太多的打擊,其實他的心已經不像起初那麼純粹,突然之間,他也想打擊一下眼前這個男人。
於是他默不作聲地一顆一顆解開鈕扣,翻過身,在莊君博深情的目光之下,露出自己的背。
身後那道目光立刻變了。
陸凡啞著聲說:「燒傷面積是百分之四十六,身上多處是三級燒傷,臉上還是輕的,而且可以植皮整容,不算什麼……不算什麼……」「怎麼會這樣?」背後傳來的聲音已然哽咽。
陸凡合上眼睛,「八年前,有一戶人家瓦斯外泄引起大火,隨時有爆炸的危險,女主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自己一歲的女兒還在裡面,我沒有多想,進去了……」找到了孩子,然後在爆炸的那一刻,把孩子護在了懷裡,再醒來時,他全身纏滿繃帶趴在病床上,父母哭腫了眼。
下一刻,陸凡被身後的人輕輕擁在懷裡,溫熱的臉貼近他的耳朵,不久,一滴滾燙的液體滴在他的肩膀上,直接擊入他築起高牆封閉多年的心靈,陸凡慢慢睜開了眼。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偷偷為你毀了容而高興,對不起,那個時候沒能陪在你身邊,對不起,我來得太遲了……我不會,不會再放開你。」呆呆地低頭望著緊緊摟住自己的雙臂,一直以為已經變得堅硬如石的心,怎麼會如此輕易就脆弱起來,為了他的幾句話,就發酸發澀,就想哭了呢?
還是因為他一直在期待,期待能有這麼一份感情,不會因為他的平凡,他的身體,他的臉而離開,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動物,只要是這麼一份感情……陸凡輕輕搭上身前那雙交握的手,苦澀地回答:「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好嗎?好嗎?
肩膀上的那張臉,輕輕地點了點。
我等你,我等你,一輩子。
第三章
早上起來漱洗完畢,陸凡和莊君博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來,鍾老頭正坐在二樓的廳堂里品茶,見他們出來,多看了兩眼,最後朝莊君博不悅地吊起眼角哼哼,莊君博無奈地聳聳肩。
吃著早餐的空檔,鍾老頭把莊君博支出去辦點事情,然後坐在他剛剛坐過的位置上。
陸凡看著他坐下,不免有些拘謹,但還是沖他笑了笑,喊了聲:「鍾師傅。」「嗯。」鍾老頭點點頭,「那渾小子讓你這麼叫的?」「是的。」
鍾老頭再次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把陸凡看了個遍,「我眼力不太好,昨晚沒看清楚,我想好好看看,那渾小子心心念念了有十年的人?」陸凡一愣,頓時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回話。
鍾老頭雙手分別撐在桌沿上,微眯眼看著窗外的明媚陽光,「莊君博這渾小子一入獄我就注意他了,他和其他同齡的犯人不一樣,別人進來,不是頹廢抑鬱,就是要死要活的。他很積極也很努力,老頭子我就喜歡積極向上的人,所以我教了他很多。可了解越多,才發現,這小子心裡也藏著不為外人道知的事情。後來他對我產生了信任,便把這件事告訴了我,那也是我頭一次從他嘴裡聽見你的名字,陸凡。」「可以說,我認識他多久,便知道了你有多久。老頭子我已經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孩子誰不心疼,也很想幫他解決糾結已久的事。我想和你說些什麼,希望能幫上他,可一時間,我這槽老頭子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隨後鍾老頭就不說話了,望著窗外似在發呆,也似在沉思,他在思索什麼?思索如何勸說陸凡接受莊君博嗎?
陸凡也沉默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或許是在等著鍾老頭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