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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我聽什麼。”
和樂微抿唇,垂下腦袋,又做了一次深呼吸,緩緩吐字:“剛才,我是怕爸爸打我才跑出來的。”
於端陽踩下剎車,路口綠燈轉黃燈,後方車子在鳴笛,他置若罔聞,垂下眼,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指節發白,“挨打了嗎?”
聲線壓得很低,沒什麼情緒在裡頭,可就是能品出一絲關切。
和樂眼眶乾澀,忍不住自嘲,老師一關心,你又開始矯情了啊和樂。
“沒有的。”她搖搖頭,把視線投向窗外,車外艷陽高照,這一帶是居民區,她看到不少住戶在曬被子枕頭。
這麼好的天氣,那些陳年的、霉變的記憶是不是也應該拿出來曬曬呢?
她痴痴望著不熟悉的街景,記憶隨著街景後退,她俯下身,腦袋抵住駕駛座的靠背。
“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離開爸爸和我,爸爸說她是被人騙走了,我知道不是,她是自己跟別人走掉的,因為……爸爸沒那麼多錢。”
開門見山的開頭,也是典型的故事開頭。
於端陽擰眉,想起她在滾滾面前曾連問兩聲的“怎麼忍心”。
根由原來在這?
他不由瞥了眼後視鏡,小女孩幾乎把自己藏了起來,想來和那晚一樣,她不欲讓他看見自己的神情。
他也不勉強,收回視線,繼續聽故事。
“當時我五歲,爸爸還在做包工頭,別人都覺得包工頭很有錢,可是真正有錢的,明明叫甲方;而且,也有沒錢的包工頭,我爸爸就是。”
四五歲,是開始儲存記憶的年齡,從她知事起,父母間的矛盾就沒有斷過。
她記憶猶新的是,那時爸爸一整年都在催債和被催債之間循環,經常不著家,只春節那一兩天回家喘口氣。媽媽的脾氣因此一點點壞下去,總會抱怨爸爸沒出息,也總拿別人和爸爸比。可他們怎麼都吵不起來,因為爸爸從不還口。
“爸爸也從來不會沖我發脾氣,每到年三十,他都會給我買仙女棒,和下午看到的那個爸爸一樣,只要我撒嬌,他就讓我坐他肩上,或者趴在地上,給我當馬騎。大年三十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日子,有爸爸,還有媽媽。”
路口綠燈,於端陽掛擋,速度比平時慢不少,後車是個急性子,連轉向燈都沒打,直接超車,降下十分之一的車窗飄進一句極不友好的髒話。
他沉默地目視前方,繼續保持三四十碼的車速,怕車速太快,驚擾了說故事的人。
“然後有一天,媽媽走了。爸爸因為要工作,把我送到小姑家,小姑家裡有弟弟妹妹,也不富裕,帶了我幾天,把我送到小叔家;小叔經常不在家,我嬸嬸不大喜歡我,就把我送到了奶奶家,奶奶一個人住,她很疼我,什麼好吃的都留給我,可是沒多久,她就去世了。”
因為這事,她被嬸嬸叫做災星,和樂一度以為自己就是災星。
但她有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爸爸把我從奶奶家接回來後,我發了高燒,等我好起來,爸爸對我說,以後他不會再把我送走,會每天回家。我很開心,因為以後可以每天見到爸爸。我每天晚上都會等他回來,有時候爸爸回來得很晚,我就把所有的燈關了,偷跑回房間,這樣他就不知道我熬夜等他。”
和樂閉起眼,深吸口氣,才又慢慢打開眼,“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樣等爸爸回家,那天他回來得很早,可是,他喝了很多酒,拿鞋拔子打了我。”
“我不明白,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的爸爸會打我,我很怕,因為鄰居家的叔叔也打他女兒,那個女孩和我一般大,手臂上的青青紫紫從未消失過。第二天爸爸清醒,向我道歉,對我說他不會再喝酒,也不會再打我,可我還是很怕,我也沒辦法對他說‘沒關係’。”
她小時候還有許多不解,為什麼媽媽會離開,為什麼她像個廉價的物件被送來送去,為什麼對她這麼好的奶奶會離開人世,可她有個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她一直拿這個支撐著自己的小世界,不可以哭,要開心。
可是那天,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打了她。
那天的許多細節,她已經選擇性遺忘,只記得那種疼,不只身上疼,心上更疼。
而那個小世界,也隨之分崩離析。
“阿婆的《無盡長夜》里,有一段埃莉彈吉他的情節,有兩句歌詞是這麼唱的:有人生來就被幸福擁抱,有人生來就被長夜圍繞。書里,邁克是被長夜圍繞的那個,我覺得,我好像也是。”
每個人出生時都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餓了要有奶吃,醒了要有人抱,哭了要有人哄,可是漸漸長大,一座分水嶺矗了起來——有的人依舊受到無盡寵愛,而有的人,只能學著自己愛自己。
第63章 怕什麼
這樣的文字被塞進這樣的故事裡,效果是加倍的。
於端陽不得不審視自己,那晚在連廊,自己是不是也犯了譴責受害者的錯?潛意識裡,他不曾站在和樂那邊,沒有做她的辯護律師,認定她是無辜的;而是依循理智,當了自以為是的法官。
那晚小姑娘需要的壓根不是什麼長篇大論,而是他的立場;或許,他只需拍拍她的肩,她從中得到的安慰也遠比從那番自以為是的勸誡里得到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