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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端陽目光轉深,他看到,說最後一句時,攀著欄杆的那雙手骨節凸顯,兀自分明。
狐媚眼……
視線移至那副黑框眼鏡,聽到這,曾經大惑不解的那個疑問,大約是解開了。
和樂渾然不察其視線,努力往下說:“這件事之後,經過別人身邊,我開始聽到指指點點的聲音,一個組前後桌的女生看我這邊,會把書立起來擋著臉,兩張臉藏在書後看不見,卻還能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種聲音越來越多,最後滿世界都是這種聲音,耳朵只有一雙,嘴巴卻有那麼多張。”
“我覺得好奇怪,一個人的嘴怎麼能說那麼好聽的話,卻又能說出那麼惡毒的話?我想把耳朵捂起來,可是還是會聽見。”
“誰盯著我,我都覺得他是在議論我,我清楚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別人對著我這個方向湊在一起說話,或許不是在談論我,可我還是忍不住猜想,或許他們是呢?是在談論我的不好。越是怕,就越是在意,越來越在意別人的目光,我怕她們對我不滿,所以只能想盡辦法討好她們,把姿態放到最低。”
和樂忽然重重喘了口氣,“可是這樣,真的好累啊。”
“我知道麻芯很好,米容容很好,宋薏仁很好,她們都很好。可是,”她把額頭貼在欄杆上,“可是,我一個人就很好啊。”
米容容說過她的字好,老師也說過她的字好,他們不知道,很長一段時間裡,那是她放學後唯一的娛樂。
只有她一個人的教室,她只能和黑板對話,一遍遍地在黑板上寫自己的心事。心情再怎麼翻覆,用黑板擦一抹,那些難過、委屈、傷心仿佛也能隨之煙消雲散。
那時候,她就只有一個人。
不需要別人和她一起擰濕衣服,不需要有人叉著腰替她出頭,不需要有人明明難過得不行還要拿自己的經歷安慰她,不需要別人大半夜送她去醫院且守她一夜,生日可以一個人過,不需要彩帶氣球,不需要生日蛋糕,不需要別人祝她生日快樂……
和樂終於哽咽,像一個高燒的孩子,即使陷入昏睡仍睡得不安穩,猶在輕輕囈語,“不然,要是習慣了怎麼辦呢?總有一天,它們都會消失不見的。”
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不是在拒絕世界的善意,而是他們不敢相信,萬一迎面而來的是傷害呢?
他們真的、真的只是不想再受傷啊。
第42章 丟了吧
空氣靜默流動。
一樓路燈的燈罩下,幾隻黑蟲飛舞旋繞,不知疲憊。
於端陽又耐心等了近一分鐘,低頭問,“不想說了?”
和樂的眼珠子在闔著的眼皮底下稍稍滑動,有一種羞恥感,猛地從她發頂一直竄到了腳背。
她竟然說了,都說了,能說的說了,連不能說的,也說了。
現在站在老師面前的她不啻於一個透明人,老師會怎麼看她?
連應聲的勇氣都沒有,和樂索性拿額頭輕輕撞擊欄杆,欄杆發出悶悶的振動聲,她鴕鳥般當作回答。
於端陽目光溫和,掃視著身旁的舉動,暗自慶幸,倒還不算晚。
他思索片刻,開口道:“老實說,我也不喜歡蟑螂,非常不喜歡。”
和樂沒想到身邊這位一開口就連說兩遍不喜歡,像在刻意強調什麼,頓覺心臟就跟面前白漆剝落的欄杆一樣,鏽跡斑斑。
她頭抵欄杆,眼睛漸漸濕潤。
“不過,再不喜歡,我還是得給它說句話,誰說蟑螂沒用?”
不意下文峰迴路轉,和樂耳朵登時翹得老高。
“先不說蟑螂種類繁多,不少蟑螂本身無害,能藥用,還能食用;日常看到的這些有害家蟑,也是在提醒我們所處的環境髒了、濕了,需要打掃,或是下水道需要清理。就是在小說里,做個閱讀理解,蟑螂不也起到了渲染氣氛、烘托人物之類的作用?”
聽到最後,和樂不禁拿牙齒輕輕咬下了嘴唇,用正經口吻說皮系語言,這是老師的慣招。所以,老師應該沒受她剛才那番話的影響吧。
一時如釋重負,她心情鬆快地接著聽。
“至於你剛才說你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用?我回答你。”
於端陽側過頭,話里含了輕淺的笑意。
“就比如剛才,前不久才對我說‘我一個人就很好’的學生將她的心事向我和盤托出,被她這麼信任,我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上了一個巔峰。”
和樂震驚抬頭。
於端陽被她的表情逗樂,“看你的樣子,不大信?我說過,你很重要,你的任何行為都可能產生不可估量的作用。”
他轉過去,重新面對夜色,“任何教育,德育都是第一位的。這三年多,班裡走出個文狀,算是證明我的業務能力;去年教師節收到第一批畢業生的祝福,也算有幾分成就感,但都不及這次。無論剛才你是把我當滾滾、老師還是一個朋友,我榮幸之至。”
一席話誠懇鄭重,她聽得怔怔,垂下腦袋,心頭不受控制地漫開喜悅。
於端陽則俯下身,物理距離的縮短,往往會造成心理距離也在縮短的錯覺。
他兩條手肘搭在欄杆上,雙手在空中隨意交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