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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才艷羨地看著那幫孩子離開,可見她小時候的經歷必定遠不止於她口裡的這些,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可能遭受的冷眼與排擠,大概率她切實遭受過。
而他身不曾受,感如何同?即便身受,也未必感同。
他不由輕出一口氣,第一次,連教師必備的心靈雞湯都無法出鍋,此刻自己唯一能做的,是等。
“但是,長夜有光,因為有星星和月亮。”
於端陽沒想到下文會是如此,微微一怔。
“星星很多,打糯米飯時多給一勺高湯的食堂阿姨、去買菜多送你一根小黃瓜的阿婆……報紙會報導很多人禍,可是世界上的好人真的好多好多。”
“月亮……”她扯了下嘴角,“是爸爸。因為他真的沒再碰過酒,也沒再打過我。”
“可是今天,我還是跑出來了。在他還能清醒地叫我的名字時,就跑出來了。”
“我當時是怕嗎?可能有吧,但是最大的原因是我很壞,我想要他難受。”
“從他打我開始,我就把所有的錯一股腦推給了他。媽媽離開,是他的錯;交不到朋友,是他的錯;還有很多很多,我受的委屈,都是他的錯。我心裡一直怨他,看不起他,對他用冷暴力,高一開家長會,我讓他把計程車停遠一點,高二更加過分,直接讓他別來學校。”
甚至初中時,她就傷過他的心:彼時班裡的英語老師帶著她和兩名別班同學去參加英語演講比賽,時間緊,就叫了計程車,仿佛鬼使神差,司機竟然是他。
從坐上車起,她便提心弔膽,每一次司機開口都戰戰兢兢,怕他叫她一聲“阿樂”。然而,從頭到尾都沒有,而她也就順理成章地沒叫“爸”,直到下車也沒有,父女仿佛陌路。
而類似的事又豈止一樁一件?
眼眶再度發澀,和樂眨了好半天眼睛,也沒能眨掉泛溢出來的液體。
緩了好半天,她才重新開口,話里猶帶些許哭腔:“我知道我很壞,我根本沒有資格對他這麼壞。他生我養我,除了那一次,他從來捨不得動我一根手指頭,一直把我捧在手心裡疼。他不像其他爸爸有高學歷高工資,但他一直努力工作,有時候開車開到凌晨才回家,他已經給了我能力範圍內的最好,他是個好爸爸,全天下最好的爸爸,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就是沒辦法原諒。”
“或許是因為,沒辦法原諒,我就可以繼續對他壞下去,我要去討好所有人,所以,總要有個人來討好我。只有爸爸,我知道全天下只有他願意來討好我,只有他……”
可是,又有誰願意去討好爸爸呢?
車廂響起細微的抽泣聲,細微到只要他把車速提上五六十碼,再把車窗往下降個幾厘米,就足以淹沒。
於端陽沒有。他把著方向盤,沉默地盯著前方,開了生平最慢的一趟車。
和樂沉浸於自己的小世界,慢慢地,她出了小世界,重新進入大世界,這才驚覺車廂靜得可怕。
腦袋不由動了動。
下一秒,車廂陡然響起一句:“想見滾滾嗎?”
和樂一怔,沒想到前頭的人會冒出這麼一句話。
一時被帶跑偏,確定臉上不會被看出端倪後,她慢慢抬起頭,“滾滾在哪?”
“我家。我收養了它。”
和樂有點懵,“不是說您……”她覺得稱呼彆扭,頓了下,續道:“母親不想再養貓了嗎?”
於端陽調轉車頭,隨口道:“說服的過程曲折,結果喜人。”
反正就是同意了。
“它現在很健康。”他續道。
“真的嗎?我想……”和樂猛然止住話頭,剛老師說了什麼?貓在他家?那她去看貓,豈不是要去老師的家?
“去看看它”的下文理所當然地梗在喉嚨口。
她沒往下說,駕駛座也沒接話。
車廂一時又靜得詭異。
和樂坐立不安,正想說點什麼緩衝氣氛,司機趁路口紅燈,手握方向盤,側頭說:“我母親在家。”
口吻有些許不自然。
“唔……”她下意識應了一聲,不大理解這話的意思。
“你不用怕。”話里還是不大自然。
和樂盯著那條令人屏息的下頜線,腦子裡一萬個“我要怕什麼”。
轉念一想,老師的媽媽在家明明更可怕啊。
她百般躊躇,這個點去老師家,老師又沒吃飯,她也沒吃飯,老師肯定會留她吃飯,並且待會老師很可能還要送她回家,今天已經夠麻煩老師了。
可她的意志又著實薄弱,壓根抵制不住“私生活”三個大字的誘惑,而且能和老師多待一會,她求之不得。
校服褲子快要被自己摳破,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跟一管用得見底的牙膏似的,左使勁右使勁,好半晌才擠出五個字:“真的方便嗎?”
“方便。”
和樂面上一紅,囁嚅:“我想去看滾滾的。”說起來,去年她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見到滾滾。
“好。”於端陽沉吟片刻,本想問她要不要給家裡去個電話,到底沒問,總歸他會負責把人安全送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