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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沒應聲。
七點多的夜晚,老式小區的樹下涼意襲人,路燈也不太亮。
許鹿鳴跳到台階下,笑問道:“雁辭今晚吃飽了沒,玩得開心不?”
鍾雁辭答:“飽。開心。”他說的倒是實話,一下午在許鹿鳴家裡就跟叢林一樣,他愜意極了。
許鹿鳴頓覺鬆口氣。在鍾雁辭的面前就這點最好,所有世事的紛雜五味或者尷尬不堪,都不需要解釋,也無需迴避和提及,過去了就是不在了的。
許鹿鳴就揪揪他的袖子說:“開心就好,那雁辭跟哥哥一塊回去吧。”
鍾洲衍正在對面的小攤上買水果,少年英挺身軀立在三輪車前,買了兩個火龍果、一串香蕉還有兩掛提子。
老闆說:“七十三塊八毛。”
他給了八十,走過來遞給許鹿鳴。
許鹿鳴問:“幹嘛?”
他在夜色下,總有股與白日不同的孤索,那是一種陰性的雋冷,叫人不能夠多看。
語氣倒沒平常的諷弄,反而似帶著一絲眷柔,道:“不是吃了季蕭蕭的,要買了還回去?”
反正此刻老底都已被看穿,許鹿鳴就不委婉地接過來,應道:“謝了。那現在你來也來過,以後我們就算扯平了。本來我就只是做雁辭一個月的伴讀,跟你並沒瓜葛,這之後就不要再打交道了。”
鍾洲衍聽得訥了一訥,他這一下午過得莫名放鬆,她後媽的菜做得其實也很可口。而且自認為沒對許鹿鳴怎麼著吧?
就算她家裡擠得沙發都換不開腿,裝水果的盤子就是吃飯用的盤,衛生間裡窄得尿都站不直,他也沒吭過氣。剛才下樓還主動想到給她買水果,他堂堂一個鍾氏長房大少爺,從15歲起,好像記憶里就沒對誰這麼謙忍過。而且還是眼前這麼個平俗的角色。
少年不由得蹙眉:“許鹿鳴,你這話什麼意思?就因為我說了一句你的床架破?”
果然他不經意間一二句,就能把少女的敏感與羞慚再次戳傷。
許鹿鳴正要張口回擊,話音尚未出口,樓上卻忽然響起杯碗碎裂的聲音。
她家住四樓,這種小區還是能聽見的。
老司馬達耐煩地勸道:“她還小,就是個孩子,你和她有什麼計較?這點兒小事不值得,氣壞了自己身體就不好了。”
許鹿鳴先還以為是說司馬益搗蛋,但聽曹冬梅慍怒中帶著切齒的哭腔說:“小事?計較?我有跟她計較過嗎?這麼多年司馬達你自己回憶,我可有對她淡薄過一句?家裡四個孩子,該什麼有的、買的,全部四等分,可你看看她,她眼裡有顧慮過我嗎?帶了那麼大喇喇兩個人回來,事先也不電話知會一下,家裡勻不開,倒怪罪起我來,我容易?”
有隱匿的嚶嗚聲。
司馬達長嘆口氣,嗓門中帶了無奈:“我知道你不容易,一個人開著一間店,還要照顧家裡這些孩子……那還能怎麼辦?所以說她還小,上完職專,大了就好了。等過後我管管。”
曹冬梅打斷話,嫌惡道:“是該管管了。說她小,你看她哪裡像中學生了,染頭髮、塗指甲,褲子不是褲子,衣服不像衣服,出去打個工不到幾天,就把人老闆的兩個兒子都領到家裡來了。蕭蕭不住家就算,小妍和小益這倆還小,每天眼睜睜看著她做派,以後還能學好嗎?……”
許鹿鳴才知道說的是自己。原來很多事,只是因為不剖開。即便上面遮擋的只是層透明塑料,也可以當做沒有,等到剖開了表面,底下卻已瀾滄。
忽然想起有一次在窗旁聽到的話。陽台上曹冬梅用衣架勾了件內衣,問季蕭蕭:“這你新買的,換尺寸了?”語氣裡帶著幾許暖和的調侃。
季蕭蕭看著比自己圓而深的罩杯,說:“不是我的,問職高女孩。”
然後曹冬梅淡淡的語調:“都是一樣的營養,這是怎長的。”
“基因不一樣了,你管她?”季蕭蕭掛回去。
……
許鹿鳴低頭看自己的牛仔褲,就覺著恨不得現在身邊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
她咬了下唇,笑起來道:“你聽到了吧?在兩個星期前,我才和你說我有個六口人的家庭,我們一家人相處愉快,可自從你出現,這一切就忽然面目全非原形畢露。而在很久以前,雖然我也一樣平凡庸碌,沒有人注意,可是我每天都很快樂,充滿自信。直到鍾洲衍你出現,我才從另一雙高傲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有多麼差勁,卑微與討厭。但我不需要這樣對比,我跟你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管是你的魏蘭嵐,還是琳,你該評定的是她們。而我,我還是樂意繼續做回那隻什麼也不掛心的小土豆。”
夜色下女孩的臉蛋打著白光,眼睫毛很長,像掩著兩汪水潭。
鍾洲衍睨著,就很想捏起她的下巴對準自己。他又何嘗不是因為她,才知道生活原來並不是所以為的冰冷算計,還可以像她那樣肆意暢然的笑和傻氣。甚至因為她的建議,他用了一個中午加下午的時間,在那個沒有溫情的房子裡,第一次與母親坐下來爭鋒相對的談判。
鍾洲衍就很氣,凝著許鹿鳴說:“跟我打交道就讓你這麼難受嗎?告訴你,一個人差不差勁不是靠別人給的,而是你自己覺得差勁,那就誰都拉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