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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哪家嬰兒嗷嗷大哭,迴蕩在昏暗崎嶇的巷尾。前面就是劉俐家了,她熟練地跳過水窪,笑著問:“那我要在強戒所待多久啊,是不是不吸了就能放出來了啊?”
身後沒吱聲,她一回頭,眼睛亮亮地看向吳雩:“——哎?”
“……”吳雩在路燈下停住腳步,面色似乎有些憂鬱:“不是。”
“啊?”劉俐沒反應過來:“那要關多久?我不吸了還不行嗎?”
吳雩望著她,很久後才緩緩地說:“你不會有不想吸了的那一天。”
劉俐茫然站在石板上,沒有明白他在說什麼,揉了揉黑瘦臉頰上的血痂。
“你進戒毒所以後,他們會給你用藥,頭幾天都昏昏沉沉地只想睡覺。再過幾天他們會讓你定時作息、鍛鍊勞動、跟著其他人一起適應軍事化管理,背誦行為規範整理內務衛生。如果你內務考核都能過,接下來就能進入康復區下車間幹活,偶爾去種花、種果樹,不過大多數時候都在縫紉機上做衣服刺繡,每天都有任務要完成,完不成可能會被罰抄行為規範守則,或者寫思想報告。”
“津海這種一線城市應該都是八人間甚至四人間了,你是女犯,步重華又打過招呼,飲食住宿各方面會更優待一點。醫務處有教官定時定期跟你聊天做疏導,每天放風時會組織看電視、打桌球賽,逢年過節可能還要排練節目準備文娛晚會……這種流水線式的集體生活只要過幾個月你就不會再犯毒癮了,別說毒癮,連吸毒的想法都忘了,十八個月強戒期滿後你會覺得自己已經脫胎換骨,整個人都獲得了新生。”
“——是不是聽起來很簡單,甚至很舒服?”
“……”劉俐呆呆地看著他,乾裂嘴唇微微闔動。
嬰兒嚎哭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飛蛾在他們頭頂簌簌撲撞路燈,遠處迴蕩著野狗偶爾一兩聲吠叫。
“但幾乎所有人都會復吸。”吳雩尾音低沉喑啞,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她說:“沒有人戒得掉,我從沒見過任何人能戒掉。”
“冰毒癮是心癮,除非徹底和過去一刀兩斷,否則幾天就能復吸。然而哪怕你脫離過去的生活圈,這座城市的每一座公廁牆後、工地角落、菜場犄角里還是藏著數也數不清賣零包的拆家;哪怕你離開這座城市,其他城市的車站廣場、商場網吧、電線桿後,還是有可能寫著一兩個賣‘肉’ 或者是賣‘糖’的號碼。”
“一個犯毒癮的人,他們在陌生城市裡尋找毒品的嗅覺和速度,是十個緝毒警都比不上的。即便你真有艱苦卓絕的毅力遠離所有可能獲得毒品的渠道,結婚生子二十年後,這癮都仍然深深藏在你的骨子裡,任何一個當著你面玩吸管的小孩、拿錫紙捲菸草抽的朋友、甚至電視電影裡一晃而過的鏡頭,都有可能讓你在未來的某天突然再度復吸。戒毒不是十八個月的事,是往後餘生、每天每刻、每分每秒都必須忍受的煎熬。”
路燈的光暈鋪在彎彎曲曲的石板路上,吳雩低下頭,彈了彈菸灰,再度抬眼悲哀地望著她。
“你不會有不想吸了的那天,戒毒成功只有一種證明方式,就是死。”
劉俐張了張口,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可是……我……”
她像是在黑夜的沙灘上一步步走向大海,直至被淹海水沒胸口,才突然驚醒般意識到什麼,一絲恐懼油然而生,卻連顫慄都被冰冷海水的壓強活生生摁住了:
“我、我還年輕呢……我還有好多年要……要過呢……”
吳雩的手停在半空,像是要給她顫抖的身軀一個擁抱,但良久後只輕微拍了拍她的頭髮:“以後每一天都要好好過。戒毒和緝毒一樣,都是至死方休的戰爭。”
他們彼此相對而立,吳雩把那袋水果遞給她,低聲道:“進去吧。”
劉俐腦子裡嗡嗡響,像是被一悶棍打懵了似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她機械地拎著那袋水果轉過身,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開門進家的,整個人仿佛浸泡在嘈雜窒息的深海里,記憶深處無數隻字片語捲成冰冷的漩渦:
“抽一口吧,不會上癮的,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做這一行的哪個不抽,抽了才有更多生意,客人才更喜歡你!”“政府那都是騙你的,飛葉子可以治病,國外飛葉子都合法你知不知道?”“現在時髦就是抽這個,你不抽你就老土了!”……
啪一聲輕響,她打開臥室燈,慢慢地坐在地上。
那些七嘴八舌漸漸淡去,將她留在無邊無際的冰海中,腳下最深處望不見底的黑暗裡,漸漸響起越來越清晰的轟鳴,如喪鐘般每一聲都醍醐灌頂:
“你永遠不會有不想吸了的那天——”
“戒毒成功只有一種證明方式,就是死!”
劉俐把臉埋在臂彎里,卻沒法擋住不知何處而來一股接著一股的寒意,全身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遲鈍地感覺到手臂潮濕發涼。
那是她滿臉的眼淚。
牆上掛鍾滴答,在安靜的屋裡格外清晰。良久後她終於扶著身後的牆勉強起身,活動了下麻木的腿,慢慢走去收拾明天要帶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