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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奇森猛然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氣,這個動作讓他的表情變得非常戲劇化,仿佛在無人的舞台上對空氣講述一出荒誕劇:
“我能想通中緬邊防為什麼會在頃刻間聯手——因為塞耶做了幾十年毒品交易,是邊境心腹大患,兩個國家都想儘早抓住他;我也能想通自己為什麼會被抓——因為那名神秘的臥底不僅提前摸清了交易細節,還摸清了我的直升機方位,為武警設伏提供了寶貴的時機。”
“但我想不通的是,在直升機快起飛的那一刻,我明明聽到無線電里傳來緬甸僱傭兵的吼聲:‘東家已經抓住了條子的臥底,人在紅山刑房,快要打死了’——”
周遭空氣一凝,像弓弦無聲無息繃到頂。
“臭名昭著的‘紅山刑房’在哪裡我是知道的,就算警察長了翅膀也來不及去救。而那句話我也聽得十分清楚,不存在任何聽錯的可能。”
霍奇森頓了頓,渾濁眼珠一輪,仿佛終於發現了舞台下唯一的觀眾。
死囚猝然向前傾身,咧開嘴直勾勾看向吳雩:
“那麼問題來了,快要被打死的臥底是怎麼逃出生天的呢?”
“——十年前,中緬邊境線,‘紅山刑房’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可以告訴我嗎,‘畫師’?”
仿佛一層無形的帷幕被唰然拉開,灰色天光被切割得支離破碎。鐵桌化作刑具,鐵椅化作鐐銬,四面封閉牆壁凸顯出條條磚縫,縫隙中凝固著天長日久腐敗的血跡和碎肉,裹挾著鋪天蓋地的血腥當頭砸來。
啪——一鞭抽碎血肉,血沫四濺潑灑。
啪——一鞭抽碎骨骼,裂響直刺腦髓。
“解千山……這名字八成是假的……”
“……大哥這條子要不行了,我看要麼就拿他當肉盾下山……”
“給這條子打一針!一定要撬開他的嘴!”
……
喧雜人聲,七嘴八舌,仿佛四面八方無從躲避的毒箭。吳雩仿佛被強行摁在黑沉沉的海水中,眼耳口鼻被堵塞住了,肺部嗆出一絲絲滾燙的血氣;就在那鋪天蓋地的喧雜聲中,他仿佛又聽見了那個陰沉、蒼老而尖銳的聲音對人吩咐:
“……去,去外面把阿銀妹叫來。……”
吳雩閉上眼睛,數息後睜開,平平淡淡地問:“你想知道什麼,只是我曾經被打得有多慘?”
霍奇森死死瞪著他,仿佛想透過這名臥底的眼珠,穿透他的腦子,挖出最深處最不為人知的東西來。
“如果這能讓你臨死前稍微解恨一點,可以。”吳雩說,“我不僅能詳細把每一個細節、每一分痛苦都告訴你,我還能往誇張了說十倍,甚至百倍。我能告訴你一個駭人聽聞又恐怖到極點的故事,比方說他們把我全身二百來根骨頭一根一根打斷掰碎了,或燒了一鍋水要活活煮死我,把我的肉醬端出去餵快餓死的狗;但不論情節有多離奇血腥,都不影響我們今天發生的現實:就是我坐在這裡,而你要死了。”
他斜簽坐在靠背椅里,上身微微向後,雙手自然交疊著垂落在大腿上,那是個無所謂似的狀態。
“你叫我來,不過是出於臨死前的最後一點懷疑,想親眼見證那個抓住了你的‘畫師’是個真人,不是警方編造出來加以神化的傳說。現在你看到了?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上著班,領一份工資,既沒有英雄情懷,也沒有通天本事。我去臥底是因為年輕衝動,能活著回來則純粹靠運氣。”
霍奇森的眼珠像是被線牽住了,眼睜睜盯著吳雩站起身,順手把椅子推回了原處,然後站在那沖他笑了笑:
“你想見我是因為好奇,我來見你也只是因為好奇。現在見完了,你我都了結了一個執念,你可以好好上路了。”
吳雩禮貌地一點頭,雙手插在褲兜里,轉身向外走去。
“等……等等!”
手銬腳鐐同時嘩啦震響,霍奇森拼盡全力一掙,幾乎要從鐵椅里站起來:“你以為我死了就結束了是嗎?!你們警察費了那麼多年那麼多精力,也只能暫時讓一個個深網電商平台暫停運營,實際又能給我們造成什麼損失?!‘馬里納亞海溝’僅僅換了個入口伺服器就能再次上線!死了我一個還有千千萬萬個暗網程式設計師!”
“他們說你臥底了十二年,十二年對吧?”霍奇森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像釘子一般刺向吳雩的後背:“十二年不見天日,你就以為能永遠逃脫鯊魚的追捕嗎?!你以為鯊魚會放過你嗎?!所謂的運氣還能用多久,夠不夠撐到馬里亞納海溝下一次東山再起?!”
吳雩回頭望著他,淡淡道:“那就東山再起吧,跟我有什麼關係?”
霍奇森瞪著他的目光就像瞪一個怪物:“跟你沒關係?被打成死狗一樣的不是你?活成這人不人鬼不鬼模樣的不是你?我現在眼睜睜看見的這條可憐蟲不是你?!”
“……”
“鯊魚能把緬甸的鴉片賣到墨西哥,把遠東的芬太尼賣到加拿大,把美國的槍枝子彈運到中東阿富汗,把暗網的伺服器架設在國際刑警眼皮子底下!匿名電商一年創造的產值高達幾十億,洗錢超過上百億,我們締造了什麼?我們締造了一個自由主義與財富膨脹的王國!你以為自己是屠龍成功的英雄嗎?!你是個可憐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