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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雩坐著不吭氣,既不挽留,也沒有任何要起身相送的意思。倒是林炡態度很好地跟他打了個招呼才走。門咔噠一關,病房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步重華轉過身來,只見吳雩正抬起頭,直直地盯著他。
兩人一站一坐,相距不過數步,周遭安靜得嚇人。許久吳雩視線落在步重華襯衣領口露出的那塊染血的紗布,絲毫沒有觸動地揚了揚下巴:“年貴都交代了吧?”
——他叫的名字不是年大興,是當年坐牢的年貴。
這問話直截了當得堪稱尖刻,跟平時在公安局裡故作遮掩的木訥明顯不同,那瞬間步重華仿佛聽出了十三年前那個猶如困獸、滿身尖刺的年輕人的影子。
“不管年大興說了什麼,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以後……”
這種四平八穩的套話吳雩顯然已經聽各級領導重複過很多次,懶得再聽了:“不,沒過去,不然林炡為什麼大半夜趕回津海?”
步重華思忖兩秒才道:“我以為你倆關係不錯?”
“他只是想調查我而已。你剛才不是在門外都聽見了嗎?”
“……”
吳雩臉上那面具似的溫順木訥終於完全褪盡,眉眼冷靜得有點尖銳:“張博明跳樓自殺了,他們懷疑是我乾的,林炡一直沒有放棄追查。他喜歡給人那方面的錯覺,只是一種手段而已,對誰都這樣。”
步重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吳雩也不想再跟他囉嗦了,起身從衣架上拽下常服,脫下不合身的病號服,背對著步重華拉上褲鏈,然後撿起護士送來的乾淨T恤囫圇套上。
他站在窗前,起身時陽光從突出的蝴蝶骨上一現即逝,映照出脊背肌骨嶙峋,無數陳舊細小的傷痕難以計數——但歲月卻沒有帶走年少時俊秀利落的挺拔。
步重華正經學院高材生,畢業後一路從刑偵幹上來,解剖台上的男女老少被害者不知道見過多少,別說同性,連對異性的身體都有點麻木了,很有點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的專業精神。但此時此刻,可能是受年大興那番口供的影響,他腦海中第一反應竟然是避嫌,下意識就挪開了視線,仿佛渾然不知般“哦?”了聲:“你說的張博明是誰?年大興沒交代過。”
吳雩頓了頓回過頭,下頷到脖頸修長的線條凸顯出來,有種和平時截然相反的尖刻和突兀,但話音卻是笑著的:
“他是我臥底時的上司、指揮官兼單向聯絡人,學院派領導崗,不過他本人倒從沒‘下過地’。”
“說起來,跟步隊你還有點像。”
步重華本想試探,這話倒讓他一愣。
“張博明精英出身,鐵血,忠誠,不講情面,將原則和正義視作第一追求,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點。十年前在一次突發情況中,一個北美製毒商潛入境內跟人接頭,我把消息傳給他,卻遭到了暴露的風險。我向他求救,他卻選擇了先去抓人。”
——暴露。
說出來不過簡單兩個字,實際臥底中卻直接等同於死亡——不,比死還可怕。死也不過是眨眼間的解脫而已。
“然後呢?”步重華心裡不由發沉。
吳雩語調卻平穩得乏善可陳:“他那邊下令抓人,我這邊立刻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當時情況極度危險。不過,我也沒想到那次竟然非常……幸運,最終沒有暴露身份。”
不知是不是錯覺,步重華似乎從幸運二字中琢磨出了比剛才還難以掩飾的譏誚。
“他們懷疑你記恨他?”
“也許吧,不過我其實跟他不熟,畢竟臥底只能單向聯繫,有時一整年下來聯絡的機會都屈指可數……直到去年任務結束回來後,我才去見了他一面。”
吳雩仰頭吸了口氣,步重華敏銳地問:“你是不是想去問他要一個說法?”
指揮官的決策可能會出於很多方面的理由:堅持原則,忠於正義,綜合現實,顧全大局。為任務犧牲生命是光榮的,為集體奉獻自我是值得讚頌的,當時換任何人坐到張博明的位置上,可能都不會有太多其他想法。
但張博明肯定沒想到的是——堅持完原則、顧全好大局之後,吳雩竟然沒犧牲。
不僅沒犧牲,他還繼續執行了很多年的任務,最後竟然還活著回來了。
那麼回來的吳雩肯定會想要一個說法:十年前下令放棄戰友時,你有沒有過一絲一毫猶豫?十年來每當夜深人靜時,你有沒有過一絲一毫後悔?現在你我並肩同台接受褒獎,你會不會感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心虛臉紅,無地自容?
“……說法,”吳雩喃喃道。
他直勾勾盯著空氣中漂浮的塵埃,那雙瞳孔仿佛冰川之下黑不見底的深淵。
“不要說……求求你,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一聲聲哀求從虛空中飄來,他又看見了張博明那張痛不欲生的臉——那個人跪在病房地上,每寸皮膚、每根手指都仿佛正被地獄之火煎烤似的,痙攣得活活扭曲了形狀。
“……你是不是以為我會來要個說法?不,我只想告訴你我為什麼能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