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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千山”被邊境生活迅速地改造了。
如果說阿歸在看守所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青澀冒失不成熟的少年,那麼進入毒幫的第一年他就從裡到外改頭換面,第二年已經蛻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初中畢業小混混。他的氣質、談吐和行為舉止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當年那些足以令他暴露的天真特質全都被打磨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狡滑、老練、貪小便宜和痞里痞氣,在底層馬仔中混得如魚得水,甚至令人震驚地學會了說撣邦話,阿歸再也不用費心幫他做任何掩飾了。
只有在阿歸面前,解行才會露出他被深深隱藏的另一面,熱忱、樂觀、忍耐而充滿希望。那時候瑪銀過著揮金如土夜夜笙歌的生活,有時她故意不叫阿歸陪同,他就可以偷偷來罌粟園,兄弟兩人躺在漫天星空的草坡上,周圍夜蟲聲聲長短,溫暖濕潤的夜風中拂過泥土清香。解行會絮絮叨叨暢想任務結束後的美滿生活,暢想張博明會幫他們爭取一個大大的功勞,暢想特情組幫阿歸在一個繁華的大城市裡落戶;他懷念更多的是以前大學時光:“不知道江停畢業以後去哪兒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去上學?”“要是可能的話,咱倆一塊兒去念書吧!至少你也可以來大課旁聽的呀!”
阿歸對張博明觀感一般,便總是潑他冷水,說功勳什麼的還是別抱太大期望比較好,能活著回去就萬幸了。解行也不生氣,還是不斷對他許願畫大餅,畫得阿歸嘴上不相信,內里卻不由心馳神往,仿佛總有片雪白閃光的羽毛在心尖上撓。
“這是你什麼時候紋的啊?”有一次解行趴在他身邊,好奇地瞅著他肩頭的刺青問。
“十一歲下去打拳的時候吧。”
“幹嘛非要紋啊?”
“人人都紋啊。”
“那為嘛紋一隻鳥?”
“鳥能飛嘛。”
解行點點頭,隨口念了一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阿歸扭頭問:“什麼意思?”
“胡馬來自北方,所以依戀北風,越鳥來自南方,所以向南邊的枝頭築巢。是比喻人思戀故土的意思。”解行摸摸自己的後背,說:“不如我也去紋一匹馬吧,保佑我們將來都順利完成任務回到北方,怎麼樣?”
阿歸說:“紋身很疼的,而且面積大了洗不掉,你以後不考條……不考警察體檢了嗎?”
“臥槽對啊——”解行猛然想起:“那我以後考過了再紋吧!體檢完誰還瞎幾把管這個!”
阿歸啞然失笑,手肘拐了兄弟一把,解行哈哈大笑起來。
如果當初讓他去紋就好了,很多年後吳雩想。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那些苦難中閃著光的歲月,那些天真快樂的嬉笑打鬧,其實早已在冥冥中埋下了悲劇的伏筆。
罌粟花田被焚燒殆盡,轉年沃土中長出了莊稼的綠苗。少年永遠留在了那片土地下,再也沒有回到北風中他魂牽夢縈的家鄉。
“就是他!是他幹的!”“他是不是條子?!”“他們看到他拿了條子的錢!他拿了條子的錢!”
“拿他當肉盾下山!!”“打死他,打死他!!”
……
外面炮聲轟隆,地面隱約震動,緬甸軍已經打上來了。刑房火把搖曳的陰影中,塞耶耷拉的眼皮下射出瘮人精光,每個字都浸透了毒汁:
“給條子打一針,打一針撬開他的嘴,拿他頂在前面下山。”
“——阿歸,你去。”
那些懷疑的、兇狠的、貪婪血腥的視線閃爍在四面八方,就像荒野中一頭頭虎視眈眈的的豺狼。阿歸站在那裡,眼前所有畫面都在搖晃,光斑在視網膜瘋狂閃爍,耳鼓裡像下暴雨般嘩嘩轟響。
混亂到極致的世界裡,只剩下面前那一滴滴血。
那是他的血親兄弟,他的信念篝火,他最明亮珍貴、引以為豪的另一半靈魂。
“東家!東家!大小姐來了!”
“我就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是他!!阿爸! 不能讓這小子這麼輕易死了,拿來給我!——”
“……大小姐,”阿歸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說。
他看著瑪銀手上注射器冰冷的針頭,所有情緒都在那一刻被更決絕、更恐怖的力量生生壓平,冷靜得可怕:“大小姐。”
那三個字仿佛是死神扇動著黑色的羽翼宣告降臨。
在那之後的所有記憶都被攪得亂七八糟,在無數個顛倒錯亂的日日夜夜中,在無數個窒息驚醒的血腥夢魘里,就像一把刀時時刻刻凌遲他的大腦和心臟。
“讓我帶他走!不然我宰了她!!”
前方轟隆巨響,地道唯一的出口被緬甸軍炮火炸塌,碎石砂土飛濺,背上的人噴出大股大股鮮血。
“……你為了他背叛我,你們都不得好死……”胸口上插著一把匕首的少女踉踉蹌蹌後退,瀕死尖吼撕裂咽喉:“你們誰也跑不掉,你們都不得好死——!!”
手雷在阿歸決絕的瞳孔中拋出一道弧,下一秒地道坍塌爆炸,眨眼埋葬了塞耶和爭先恐後的追兵,大塊大塊碎瓦磚石暴雨般砸在他脊背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