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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雩低著頭坐在醫生辦公室里,幾次想開口都被無情地打斷了。
“行了,按時上藥注意消毒,不要貪涼不要做劇烈運動,”老副院長終於把檢查單往他面前一拍,揮揮手:“回去找你們隊長吧。”
“……”吳雩終於無可奈何,接過檢查單問:“那繳費的話我是上哪去……”
“繳費?”副院長沒當一回事:“不用,你們步支隊已經繳過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繳過了?
步重華?
吳雩終於一呆。
暮色四合,夜幕初降,行政辦公室外的走廊空空蕩蕩,雪白牆壁反射著明亮的光。吳雩拿著檢查單出來,只見不遠處走廊長椅上一道側影,腳步略微頓住。
——步重華沒有走。
公安局業務部門,尤其是刑警支隊跑外勤的,因為經常要上本轄區公立醫院辦手續、開證明、押嫌疑人體檢等等,所以跟醫生護士們都非常熟悉。步重華作為南城區的支隊一把手,來這裡就跟回家一樣輕車熟路,找副院長打招呼給吳雩插了個隊,自己就在辦公室外走廊上找了張長椅坐下了,頭微微揚起靠在牆壁上,雙手插在警褲口袋裡,閉著眼睛小憩。
夜幕初降,辦公室外這片區域冷冷清清,走廊盡頭幾個小護士開藥經過,羞紅著臉竊竊私語,然後又笑著互相打鬧走了。
吳雩默立片刻,轉身走了過去,停在步重華面前。
睡著了,他想。
睡著不奇怪,步支隊再精力充沛得像怪物,也畢竟不是精鋼打的,出任務出現場審訊嫌犯一把抓,高強度工作不眠不休二十多個小時當然也會困。
但在這麼高強度工作的情況下,他竟然還記得一個初來乍到、面目平庸的手下背上有傷,還能體諒到對方不好直言的難處——他並不像那種人。
吳雩心裡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他略微俯下身,眯起那雙淡色的瞳孔,打量這個名義上的上司。
他看過太多事,見過太多人,經歷過太多的顛沛流離和無可奈何。像步重華這樣的上司他一眼就能看透——精力旺盛,作風銳利,頂尖學府精英出身,個人品德無可挑剔,從骨子裡就刻著忠誠而堅定的信仰,是絕對的完美主義者。背景加能力的雙重光環讓他從一開始就擁有別人望塵莫及的起跑線,未來也理所應當將青雲直上,擁有大好前程。
這種完全正面的、毫無瑕疵的精英形象,受到媒體公眾的讚譽,基層碎催們的擁戴,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吳雩輕輕垂下眼睫,藉由這一輕微的動作掩飾住了異樣——沒人能看出那溫和的好老人面具下,醜惡隱秘又見不得人的憤恨,正慢慢從靈魂深處一絲絲浮現出來。
憑什麼他們的人生就那麼順遂?
憑什麼他們的成就和榮耀都聚焦在高光處,而有的人就要在黑暗中苦苦掙扎,鐵骨忠心俱被碾碎,熱血頭顱拋於深淵,連名字都要被埋葬在世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地獄?
吳雩站起身,顫抖著呼出一口滾燙的氣。
步重華並不知道自己遭到了怎樣的評價。他似乎睡得很沉,頭頂抵著牆壁,呼吸輕微均勻,結實的雙肩難得放鬆垂落,脊樑挺拔得似乎被一把劍給撐住了。
吳雩打消了叫他的念頭,準備不出聲地轉身離開。
但就在這時,他驀然注意到了這軍姿般嚴正的睡姿,動作微微一凝。
——這麼坐著睡覺的人不多,潛意識深處突然躥出的熟悉感,讓他剎那間有些恍惚。
“怎麼可能光睡姿就能看出不對來……哎,我到底還有哪裡露餡的地方,你說?”
“……”
“說啊你?”
醫院走廊安靜空曠,步重華無聲無息地睜開眼睛,打量站在身前的吳雩。
然而吳雩卻沒有看到。他略微抬起頭,這個動作讓深陷的鎖骨陰影在燈光下清瘦而明顯,他視線渙散在虛空中,瞳孔仿佛凝固住了,聽見回答一字字響起,仿佛依然就在耳際:
“——你看這個地方的馬仔平時都是什麼樣,再看看你自己,連睡著都直挺挺的,你站軍姿啊?”
“條子把你訓練得太好了,怎麼能不露餡呢。”
“你看我做什麼?”步重華突然開口問。
吳雩整個人無聲地一震,猝然低頭望來,兩人目光隔空對視。
一般來說,天生長相好看的人,因為從小被人容讓誇獎慣了,長大後氣質上總會有點不同的感覺,或者至少也會更加自信。但吳雩卻完全相反,在步重華眼裡他都談不上有氣質這種東西——沉默寡言、站姿不直、反應略慢;合影不看鏡頭,走路喜歡貼牆根,沒有牆根的話就貼路邊。即便別人點名問他話,他的每句回答也都要猶豫個幾秒才能出口,仿佛隨時都得小心翼翼地掩飾著,注意著,避免跟任何人產生爭執似的。
剛來時那幫毛頭小年輕不知道他是個關係戶,還曾經拿這個取笑過他,但吳雩從來不生氣。他對誰都很友善,對步重華的各種刁難和嚴厲訓斥也從不反抗,溫順到了一種似乎軟弱可欺的地步——當然現在步重華知道了,這小子心裡大概一直在問候自己家祖宗十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