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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實、實在沒辦法,最後只能殺掉了事,還放了把火,不知怎麼地跑出去兩個小崽子……”
哐當一聲亮響,萬長文劈手摔了匕首,大罵摔桌和沸騰人聲四下傳來,但他轟轟作響的耳鼓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
劫後餘生的慶幸、隨之而來的羞慚、難以置信的錯愕、轟然沖頂的暴怒……無數種激烈情緒同時重擊在心口,讓他整個人向後倒去,倒在了祠堂不知多少年積累下來的血黑泥磚上,失神的眼睛望著晦暗天穹。
那個時候他還年輕,還不叫現在的名字宋平,後來的特情組負責人胡良安也沒有積勞成疾,當時還是他的單線上級。後來他被邊防武警成功解救回來,改名換姓、漫漫北上,身心俱疲遍體鱗傷,左手只有一個簡單的行李包,右手牽著一名同樣傷痕累累的稚子。
萬長文還在逃,邊境販毒也還在繼續。從那時起他永遠都不會忘記,是素不相識的戰友用屍骨鋪平了自己爬出地獄的路,是刻骨銘心的血仇壓在肩上,督促著他在這人世間繼續前行。
……
砰!
槍聲從身後響起,屍體倒地一聲悶響,法醫、刑攝和公證員一擁而上。
宋平在遺像前停下腳步,咽喉痙攣發抖。吳雩接過相框,眼眶通紅的步重華張開手,父子倆給了彼此一個緊緊的擁抱。
雲層低垂,蒼穹廣袤。風掠過蘆葦盪一圈圈波浪,穿過蒼涼宏大的塵世,呼嘯奔向南方。
——雲滇烈士陵園。
儀式終於結束,人群漸漸散盡了。林炡背對著陽光,俯身放下一束白花,起身時呼了口氣:
“剛才都在找你,還以為你不來了。”
吳雩靜靜立在旁邊新落成的墓碑前,肩上披著一件嶄新的警服外套,雙手插在褲袋裡。陽光投下他斜簽拉長的身影,與一排排灰色碑影平行,一時竟然分不出彼此。
“沒想到你真的同意了把解行的碑立在這裡。”林炡從張博明的墓碑前轉過身,“本來馮廳還找我商量,打聽你會不會像把步重華那樣把骨灰遷到北邊去,圖以後祭拜方便呢。”
黑白照片上的解行風神俊秀、目光明亮,而吳雩眉宇間已經落下了細微的風霜,聞言搖搖頭:“他沒有骨灰,碑立在哪裡都一樣。”
林炡不由默然。
“再說他是在雲滇長大的,也許更想跟自己的同伴和戰友相聚在一起吧,畢竟特情組在這裡埋下了很多人。”吳雩向周圍望去:“想像一下他們在我們頭頂上聚眾鬥地主,還是挺開心的。”
林炡啞然失笑:“是,所以我死後也想埋在這裡。你呢?”
吳雩開始沒吭聲,林炡揶揄地瞅著他,半晌才聽他淡淡道:“我跟步重華說了不用埋。找個水邊把骨灰一撒,我自己會努力流到海里,隨著水蒸氣上升雲層,雨一下遍布神州大地,就可以在這片國土上到處跑了,說不定還能來找你們打牌呢。”
“……”林炡眨巴眨巴眼睛,半晌嘶地吸了口氣:“老年夕陽游啊,看不出你還挺時髦!”
吳雩大笑起來。
林炡笑著搖頭,轉身沿著來時的路向陵園出口走去:“過段時間公安部組織網偵攻破馬里亞納海溝網站伺服器,到那時候我還要帶人去津海,回頭記得請我吃飯! 走了!”
吳雩沒有回頭,只揮了揮手,兩人的身影在燦爛陽光下漸行漸遠,山坡下林炡的司機已經抱著他的電腦和厚厚幾摞公文資料,等在了車門旁。
風吹過初春的草地,發出悉悉索索聲,仿佛無數輕聲笑語逶迤而去。吳雩站在那裡,唇角邊笑容漸漸消失,怔怔看著石碑上那張曾經與自己十分相似的笑臉,許久半跪下身,把額頭抵在了照片上,深深地、徹底地吐出一口顫抖的氣。
這時一隻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隨即有人俯下身,在墓碑前放下一大束鬱鬱蔥蔥的淺紫色小花,薄荷清新的香氣撲面而來。
“你相信死後的世界嗎?”吳雩閉著眼睛問。
步重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相信。你呢?”
“……”吳雩輕輕呼了口氣,餘韻有些歲月淡去後悠久的苦澀:“生離死別過的人才會相信死後還有一個世界。”
春回大地,天空闊遠。吳雩睜開眼睛站起身,與步重華並肩而立,陽光穿過斑斕樹影映在他們腳下,石碑上英姿勃發的解行、制服挺拔的張博明、以及成排或清晰或泛黃的照片和名字,凝固著無數段戰火紛飛的歲月和永垂不朽的傳說,與他們靜默對視。
“我小時候曾經夢想,等長大以後去很多地方,帶著相機用腳步丈量遼闊山河,沒想到後來卻成了用腳步丈量無數個犯罪現場的警察。”步重華笑了笑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咱倆的骨灰混一混,讓人一道撒水裡吧。等春雨過後萬物萌發,漫山遍野的新生命欣欣向榮,那些向死而生的英魂都會相聚在天上,與我們重新相逢。”
“那時咱倆該多老了?”吳雩不由笑起來。
步重華沉思片刻,“起碼得有八十了吧。”
“你表兄說他要活到九十七呢。”
“那我倆也努力一把活到九十九,不能輸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