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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冰上的月光 (六)
父親親身經驗過可怕的年代,目睹過無數慘事,失去了所有至親,還有摯愛。平反後他就更名改姓,陸鼎鈞這個嶄新的名字取代了有著無數痛苦記憶的索建林。後來的成功商人陸鼎鈞聲名遐邇,鮮少有人知道他的過去,他也甚少向人提及。父親將自己那段人生和歷史一併封存在記憶的最深處,輕易不會去碰觸。但父親儘管經歷過那麼多可怖的事,仍然樂觀而又善良,即便是在弱肉強食、爾虞我詐、隨時有你死我亡般爭鬥的商場官場,他仍保有赤子之心……安然是她的學名,鎖鎖是她的小名,都是父親給她取的。很多人都說著名字又美又嬌,很適合她。
是啊,怎麼會不適合呢,作為陸鼎鈞的愛女,她所能擁有的又何止是這樣美好的名字呢……
索鎖抱著膝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陸安然已經死了。」她說。
微弱的光線照在地板上,她盯著那上面的花紋。每一處細紋都是生命的痕跡,哪怕在樹木死後仍頑固存在……就像「陸安然」這三個字,儘管已經被放棄了,被刻意抹掉了,可是一旦捲土重來,就要將過去與之有關的一切,氣勢洶洶地揚起……
「鞏義方,」索鎖輕聲。她細細的聲音里有著無數悲痛,「我是索鎖。」
「我知道。你是索鎖。我一直叫你小鎖。以後還會這麼叫你。」他說。
索鎖慢慢地站了起來。她走到門邊,開了門。
「我不記得說過多少次了,你這樣……」
「沒有意義是嗎?」鞏義方聲音依舊低沉,然而聽得出來,情緒也很惡劣。「小鎖,我把你曾經的夢想構築成現實,至於誰和你一起住在裡面,不太重要;我把你曾經喜歡的、想和我一起擁有的東西放在了你看得到的地方……至於誰讓你看到的,也不重要。這對你來說或者毫無意義,對我來說有。而且非常大。」
「……」索鎖哽住了。
「我什麼都沒忘。包括我對你犯下的罪過。可我有我的不得已。正因為這樣,我更不敢忘。」鞏義方說。
索鎖站在門口。已經凌晨,寒意沁骨。她在被一分分的凍透……她走下台階,輕輕邁著步子,向院門口走去。
她看到了停在門外的車子,也看到了站在車邊的人。
鞏義方背對著她,仍舊是之前她看到的那身穿著。空蕩蕩的安靜的街道上,站立在那裡的他像只孤魂野鬼……索鎖站下了。
好久沒有能夠聽到她的回應,鞏義方輕聲叫道:「小鎖?」
「嗯。」索鎖答應。
她聲音極輕,鞏義方身體一震,馬上轉了回來。他在看到索鎖的一瞬,眼中閃過了亮光。但他沒有馬上過來。他仍對著話筒在說:「你怎麼出來了?外面這麼冷。」
索鎖隔著鐵門望著鞏義方。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看著他——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憔悴,儘管他站的還是那麼身姿挺拔……這是她少年時愛上的男人,她曾經以為會跟他一生一世。那些年她簡直是他的影子,無論他走到哪裡,她都跟到哪裡……他說他什麼都沒有忘,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和她一樣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她還是記得的。偶爾會在夢中出現。
那一年她四歲,他八歲。鞏家給他舉辦生日PARTY,她被她母親牽著手從好多家長和小朋友中間走進來,讓她跟Party的主人「方方哥哥」說生日快樂。她口齒伶俐,說了生日快樂,還大大方方地親了這個哥哥一口,把人家親的臉都成了大紅布……鞏太太在一邊笑,說這個小女孩將來不得了的。
鞏太太,也就是方方哥哥的媽媽看起來又漂亮又厲害,像幼兒園的園長那樣嚴厲。可是她才不怕,她有個又溫柔又美貌的媽媽,可以保護她。她雖然年紀太小,根本不懂得看眉眼高低,但也隱隱約約地覺察自己的家庭和鞏家交往親密起來。後來大一些才明白,兩家的合作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她並不懂得什麼,只是知道她雖父母南下,忽然間換了全新的環境,家中出入的人她要重新熟悉。而她一個小孩子,也曾經被父親帶在身邊,跟不同的人開會……這些變化她有些喜歡,有些不喜歡。喜歡的裡頭就包括了方方哥哥。
那天切蛋糕時方方哥哥特意給了她一大塊,說小妹妹好看的就像蛋糕上的小黃鴨。她就很開心,捨不得吃盤子裡的那個小黃鴨,端著盤子跟在方方身後,他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很多大人都在夸方方乖巧聰明,順便夸一下她這個小胖妞。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方方就拉住了她的手。
方方鋼琴彈的很好,他媽媽要他表演給大家看。可是她也會啊……方方要去彈琴,她也緊跟著。她嚷著說自己會彈鋼琴,也要去一起彈。其實那個時候她才剛剛開始學琴,連琴都沒有摸過幾回,別說彈出調子來了,聲音都敲不出來。當她坐在琴凳上擺著小胖腿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窘的時候,她母親就笑著想把她抱下來,說寶貝乖,讓方方哥哥彈琴,你來聽……可是方方說,阿姨你讓小鎖在這裡吧。
他於是就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小胖手說你跟著我彈……她歪著頭看著這個穿著白色禮服打著漂亮的領結的好看的男孩子,聽他繼續說沒關係的你做做樣子就可以,我會彈。
滿屋子的人都靜靜地聽著方方彈琴,她母親站在下面微笑著看她,而她就看著方方——她那顆小腦袋瓜里還裝不下太多東西,但是只有小半天工夫,這個漂亮的會彈琴的又聰明又強大的方方哥哥,是她眼前出現的僅次於父親和母親重要的了……她還很小,並不會意識到,在此後多年,這個人對她都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