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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沒多久,她打一個電話來,說已經吃了太多的藥,我只好趕去把她送院,她抓住門,大聲叫家明。然後昏厥過去。我真的氣瘋了。」
「因為尊特伏泰?」我冷淡的抬起眉毛。
「家明!請你合作一點!」
「她並不像動輒流淚的女子。」我說,「我了解她是很獨立的。」
「那天是周末,她一個人留在家中。」藍剛說,「大概有點不開心。」
「那怪你對她不夠小心。」我說,「你得警告她。這種事不可以多做。」
「等她出院,我要求解除婚約。」他說。
「別開玩笑,又訂婚又解除,幹嗎?」我責問,「你貪什麼好看?」
藍剛看了我一眼,低下頭。
「訂了婚又解除婚約,對你當然沒有關係,你仍是大男人,人家會美言你風流成性。但是對璉黛又怎樣呢?她可下不了台,以後叫她怎麼去見人?」
「她要見什麼?現在不是婦權運動嗎?」
我嘲笑他,「你真相信那一套?自然,現在對男人是更有利了,女人們活該出去賺錢挨苦,如果她們哭哭啼啼,我們可以說:咦,你們不是已經被解放的人群啊。」
藍剛悶聲不響。
「請你不要衝動。」我說,「你仔細想想。」
「她的心不在我這裡,我娶她只有更錯。」
我坐了下來,嘴角猶自辣辣作痛。「一切都是誤會。」我說。
「不是誤會,家明,你知道這些不是誤會。」他盯著我,「你至少不肯告訴我你做過什麼,說過什麼?」
「時間太晚了,你請回吧,你太自私,請別影響我的生活。」
藍剛看著我,面色轉得煞白,薄嘴唇緊緊地抿著。他終於轉身走出我的房間,我替他開大門,看他進電梯,然後關上門。
他走後,我獨個兒睡在房間裡良久。母親咳嗽的聲音使我知道她並沒有睡著。天亮了。
天呵,竟有蟬鳴。又是一個夏天。
我厭倦地起床刮鬍子洗臉。
仿佛耳邊聽見璉黛的邏輯。她的聲音在說:「家明,為你的緣故,一切是為你的緣故。」
須刀一歪,血從下巴流出來。第十章 雪白的肥皂泡沫,大紅的血,我用水淋掉。
「家明,因為你沒有接納我,而去愛上了藍玉,所以我要報復,我教唆藍剛拋棄他的妹妹。一切是為了你,家明。」
我打了個寒顫,呆呆地看著鏡子,為了我?我憑什麼這麼想?這些都是我狂野的幻想,不可能會發生的。這些討厭的聲音,到底從什麼地方而來。
「家明,你現在明白了,為了愛你,現在我一無所有。但願我一輩子沒愛上任何一個人,因而沒有痛苦。也沒有睜著眼往懸崖跳的感覺。」
我的臉上身上都是汗。
蟬鳴得更大聲了。
媽媽說:「你也不吃點早餐?」
「我不想吃。」我仰起頭,一種茫然。
母親不能幫助我,人是這麼絕望的寂寞,沒有人能插手幫忙,誰也不能。
「我要趕著去學校。」我說,「時間到了。」
我開著老爺車往學校駛去,那張告票還夾在雨撥中,被風吹得亂晃,卻又吹不掉,掙扎纏綿。
已經這麼熱了,我的天,我想,該穿我的白T恤了。
到學校,一個美麗的女學生與我撞了正面。她笑一笑,道歉。光滑繃緊的皮膚,明亮的眼睛。我直接的聯想:我們已經完了,明淨的世界,光輝的感情,都已離我們而去,事情怎麼會弄得這樣。
上了三節課。
課室外的陽光刺目,我的襯衫直貼在背上,有這麼多的汗,真是受不了。
年輕的面孔,一張一張專心地看著書本上,他們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麼一回事,可憐的孩子。
吊扇擺動著。
曾經一度我希望家中有把吊扇,天花板上一下一下搖動,像北非諜影的酒吧,我獨個兒坐在風扇下喝伏特加與冰。多棒,然後對面坐著我的愛人,聽我細說卡薩布蘭加的故事。
事隔多年,我想問一句,我的愛人呢?或者她不喜歡吊扇,或者她不喜歡伏特加,這么小的一個願望也達不到,我茫然的想,一點作為也沒有。
校役走進課室,跟我說:「電話。」
「什麼要緊的事?」我問。
「你家中打來,說是有要事,無論如何叫你去聽一聽。」校役規矩的說。
我一呆,放下講義。家中有事。
走到校務處,我拿起話筒,「媽媽?」我問。
「家明,你請假回來一趟。」媽媽說。
「有什麼事?我不能馬上走的,還有課沒上完?」
「璉黛現在這裡呀,要跟你說話,回來好不好?」
我不出聲,我深深吸進一口氣。
「我上完這節課馬上來。」我說。
回到課室,我精神更恍惚,女學生有的偷偷嬉笑起來,因為我推跌了一整幢書本。我一本本把書揀起來放好。我說:「你們自己看書吧。」
我坐在椅子上,根本不知道要做些什麼,然後我知道我必須要找人代課。我站起來,又走到校務處,老張在那裡,他很平和地改著簿子。
沒有多少大之前,我也跟老張一樣的心平氣和呢,伏在案上改功課,什麼事都像沒發生過,世界一切對我沒有關係,我就打算坐在教席上終老。
但是現在,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女子,所以情緒不一樣,我無法控制自己。
我走過去,我說:「老張,我有點不舒服,還有兩節課,你想法子找人替我代一代。」
他抬起頭,「老天,你的臉色真差,怎麼會這個樣子?你不是中暑吧?」
「我想回家休息一下,拜託。」
「一定,一定,喂,家明,也該娶個老婆了,生活正常點。」
我本來是不會有任何表示的,但是忽然之間,我想對人傾訴一下,不管是誰。
我說:「我就是因為生活太正常了,」
老張很詫異,接著笑,「你回去吧,開車的時候當心點。」
我點點頭。他們不會明白的。
我並沒有回課室,隨便學生怎麼想,對於做模範青年,我實在已經厭倦透頂,如果他們叫我捲鋪蓋,我會得馬上走。
璉黛在我們家客廳中央坐著。
看見她,我心中至為震驚,因為她與我上一次見到的那個璉黛,相差實在太遠了,她至少瘦了十多磅,臉容憔悴得形容不出,穿一套白衣服,那種料子很薄很美,但是此刻穿在她身上,倒像是醫院中病人的自袍子。
見到我,她眼睛中增加一陣奇異的光芒。
媽媽說:「家明,我去給你倒一杯水過來。」
她走到廚房去避開我們。
我低聲說:「璉黛,這是何苦呢?」
她不答我,她只是說:「家明,你坐在這裡,讓我看看你。」她的聲音非常悽苦。
我說:「可以,璉黛,但是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家明。」她叫我一聲,然後就靜止不說了。
我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
我坐在她身邊,我輕輕的告訴她:「你看我,我是世界上最普通的男人,甚至我的名字,都是這麼普通,我不值得任何人為我鬧事。」
她靜靜的坐著,額角上冒著虛汗,都是青筋,皮膚像是透明似的,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看迸空虛里去。
我說:「為了個人的私慾,你影響了別人,這是不對的。」
她說:「我沒有辦法控制。」
「你總得試一試。」我低聲說,「你不能想什麼就得到什麼,誰也不能夠。」
「但是我不覺得愛一個人有什麼不對。」她低聲答。
「是沒有什麼不對,」我說:「但是你不能強迫別人也愛你,璉黛,你是個知識分子,受過教育的女人,怎麼連這一點也想不通。」
「事情不臨到自己的頭上,是不能下論斷的。」她說,「說不定你遇到這種事情,比我更放肆。」
「我會嗎?」我苦笑,「我只是一個叫家明的普通男人,如果我碰到這種事,我會把頭沉到冷水裡去淹死,但是人們如果要看笑話,他們可以到別處去。」
璉黛不出聲,她的嘴唇顫抖著。
「你以為只有你煩惱?」我說,「如果我告訴你。我也有這種煩惱,你會相信嗎?」
她問道:「為什麼不讓所有相愛的人聚在一起?」
我用手帕替她抹抹汗,沒有回答。我不是上帝,怎麼回答這種問題?
我說:「璉黛,我送你回去,你出來這麼久,已經夠累的了,你需要休養,來。」我伸手去攙扶她。
「家明。」她看著我。「家明。」
「我都明白,」我說,「你總要回家的,我送你。」
「以後,我們不再見面了?」她問。
「有什麼好處沒有?我不愛你,見面又沒有希望,徒然引起雙方尷尬。你想想,璉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