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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我們這一行的,現在不上岸,一輩子上不了岸。」她說,「不算年輕了,我已經二十六歲,現在出來做小姐都只有十七八。」

    「我聽說過。」我說,「社會真是……」

    「社會,」她輕笑,非常溫文,「我卻不抱怨社會,我們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我有錢,生活多采多姿,我不需要理會別人怎麼想。」

    她打開手袋,拿出一隻金煙盒,抽菸的姿勢很純熟,眉梢眼角果然有種看破紅塵的感覺,她仰起頭,把煙以標準姿勢噴出來。

    我喝著酒,他們替我添白蘭地。

    我說:「你可以脫離這個環境,你可以再到學校去……」

    她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家明,你不明白,是不是?你想打救風塵女於,你看小說看得大多。現在不是啼笑姻緣時代,我們並不苦,苦的是你們。」她嘴角閃出一絲嘲弄。

    「我們苦?」我反問。

    「當然,家明,知識對你有什麼益處呢?以你的收入,幾時才能自由呢,如今的社會並不崇尚讀書,如果我是一個工廠女工……你知道車一打牛仔褲多少錢?兩塊港市!如果我是一個女工,藍剛能到英國去嗎?」

    「當然你是有理想的。」我說。

    「家明!」她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一點悔意都沒有,你不想脫離這個環境。」我絕望的說。

    「我在這裡發跡,我又在這裡發財,為什麼我要離開這裡?」她按熄了煙。

    「我喝得太多了。」我說著放下酒杯。

    「要橘子汁嗎?」她問我。

    「不要。」我心口很悶,「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結帳。」我招手叫侍者。

    「我替你簽字。」她說。

    「不用,你不能做蝕本生意。」我掏出皮夾子來。

    侍役拿著小電筒照著帳單,我付鈔票。

    藍玉看著我,她仍然在微笑。

    忽然之間我很傷心,我握著她的手,我說道:「你知道,小時候我在香港念中學,當時流行開舞會,為了這個我曾經去學過跳舞、我會華爾茲。」

    她凝視著我,很忍耐很溫柔的聆聽著。

    「但是我從來沒有跳過,」我說下去,「因為我沒有看中任何一個女孩子,我是一個笨人,對於舞伴,我是很挑剔的。」我的眼淚涌了上來。

    她讓我握著她的手。

    我問:「藍玉,不管怎麼樣,陪我跳一個舞好不好?」

    「當然,家明,」她站起來。

    我也站起來,我們走到舞池,她吩咐領班幾句,樂隊奏出《田納西華爾茲》。

    我很快樂,快樂都是淒涼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釋,幼時操得滾瓜爛熟的舞步忽然施展出來,我自己都很吃驚,我覺得我跳得非常好。

    藍玉輕盈得像羽毛,跟著我轉,她的自裙子飛揚開來,她的手溫暖地握在我手中。我們在舞池中轉呀轉。眾人都停止跳舞,看著我們表演。

    但音樂終於還是要完的。

    我與藍玉跳完了一支華爾茲,我們姿勢優美的停下來。

    眾人拍手。

    我與藍玉像藝人似的鞠躬。

    「謝謝你。」我向她說。

    「你是被歡迎的。」她用英語。

    我摸摸她的頭髮,「有一剎那,我以為你是我的新娘呃。」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

    「當我結婚的時候,我會穿一套淺色西裝,淺色領帶,我要我的新娘子穿白色,我喜歡一個教堂婚禮,但是我的新娘不穿緊身禮服,松松的,飄蕩的——喏,就像你這個樣子,頭上加一個花環——」

    我長長嘆息。

    藍玉扶著我。

    隔很久,我說:「我走了。」我推開她。

    我衝上樓梯,她沒有叫住我,我一回頭,看到她站在樓梯下,默默地看著我,她的微笑已隱沒了。我馬上回家。

    那天夜裡我穿得很少,吹了風,又喝得太多,嘔吐一夜。三點起來,五點又起來,整晚沒睡。

    第二天到學校,精神非常壞。

    我真不想再教下去了,我捧著頭教完三節課,回家睡覺。

    媽媽很是嘀咕。

    我不大記得跟藍玉說過些什麼,但是我知道她不會笑我。

    媽媽說:「璉黛打電話來,我說你睡了,有點不舒服。」

    「是嗎?」我遲疑。

    「為禮貌你應該回電。」媽媽說。

    「她不過是想找人聊天。」

    「她是很好的女孩子,非常精明能幹。」

    「她不過是幸運,生活在那麼好的家庭中,我不同情這種女孩子,」我說,「她並沒有盡全力,」

    「你想挑個怎麼樣的妻子?」

    我抬起頭,溫和的說:「我不知道,媽媽,我不知道,我想到威基基去躺著想清楚。」

    她嘆口氣,走開。

    結果我還是把璉黛找來。

    我捧著頭呻吟,我的頭痛苦裂,一晚醉酒的風流抵不過這種頭痛。

    璉黛說:「我們終於成了老友,看我們多麼心平氣和。」

    「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去那個舞會。」我說,「我一向怕穿禮服的舞會。」

    她說:「我也不是真的想去。」

    「如果我是個成功的人士,我會去。」我說,「有什麼味道呢,你想,每人手中拿著酒杯,用正確的口音說英文:『你最近的業務如何?』『謝謝,剛賺了三千萬。』女人們穿得花枝招展,你想想——跟狗展一樣。」

    璉黛抬起頭,「奇怪,你根本是正統貴族教育出身的,不應有這種憤世嫉俗的想法。」

    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與社會一發生關係便是憤世嫉俗。」

    她笑,「很多人想去也還去不成呢。」

    「那自然,」我笑著,「我們到底還是香港的貴族,不懂中文的中國人是做貴族的先決條件。藍剛早半個月就開始為這種舞會緊張——該是戴金勞呢。還是白金鑲鑽百爵表?」

    「你認為他討厭?更討厭的是動輒討論中國往何處去的文藝青年,開口閉口:你會下圍棋嗎?圍棋與搓麻將有什麼分別?同樣是分勝負的遊戲。」

    我哈哈的笑起來。

    「璉黛,你真的蠻有趣的。」我拍她的肩膀。

    「真是越文藝越是惡俗,早不流行這一套做作了,我倒是喜歡藍剛,他夠自然。」

    「他的妹妹也是自然,」我補一句。

    「她很能幹。」璉黛說,「怎麼還是愛著她?還沒有克服?」我傻笑。

    結果我還是陪璉黛到那個舞會去了。

    穿了黑色的衣服,只是我實在沒法忍受那隻領花,改戴一條灰色領帶。

    璉黛穿大紅色的長旗袍。

    很多人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

    果然,我拿著一杯酒跟人家討論香港未來教育的進展。

    真悶死人。

    到後來跳舞,我很自然的跟璉黛說:「我不跳舞的。」

    她陪我聊天。

    我說:「璉黛的黛應該是玳瑁的玳,璉玳,多好看。」

    「你真挑剔。」她微笑。

    她長得很高,穿旗袍很好看,但是她太知道自己的美,處處表演著她的美,雖不過分,我不喜歡。

    「看到什麼美麗的女孩子沒有?」璉黛故作大方的問。

    我答,「在玫瑰園裡,上千上萬的玫瑰,都是一個樣子的。」

    她很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說:「家明,你不發覺我對你很遷就?」

    「我很抱歉。」我說,「我不知道,」

    她看著我。

    「如果你覺得太辛苦。」我溫和的說,「我們不必那麼接近。」

    「你讓我一步也不可以。」她咕噥,「沒見過你這種人。」

    「我不慣於討好人,你無端端情緒大變——」我說不下去。

    我無意追求璉黛。她在我面前為什麼要使小性於?

    結果她走開了,與一群人比較瑞士與桂林的風景。

    我覺得更悶,我獨自站了很久,非常彷徨。

    終於我送了璉黛回家,酒會終於結束。

    她還想解釋什麼,我微笑地揚揚手,走了、

    璉黛曰口聲聲說我們是朋友,她還是想找丈夫。

    她要把我當作假想情人,我辦不到,我不想娶她這種女人。

    現在的女性,貌作獨立,脫離廚房,結婚之後,她們其實是想既不入廚房,又不想工作,女人的奴性更被發揚光大,受過教育的女人更難養。

    璉黛便是這樣,我看得出。

    我再沒有去找她了。她來電話找過我一次。我再沒有回電。我不想導致她有錯誤的觀點。

    我什麼朋友都沒有了,藍剛,藍剛介紹的女孩子。有時候我可以對著電視看六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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