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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你有你的自由。」他還是那麼平靜。
「很多男人會很生氣。」我說。
「愛並不是戰友。」他說。
「你到底愛不愛我?」我問他。
他凝視我很久,反問:「你想我愛你不愛?」
「我想你很愛我。」我說:「如果你不愛我,你不會為我做這麼多。可是季光,為什麼你不霸道一點,為什麼你不臭罵我一頓,叫我滾蛋,或是逼我嫁你?」
「我想你快樂。」他簡單地說。
「可是我現在不快樂。」我絕望地說。
「你仔細想想,你怎麼樣才會快樂,再告訴我也未遲,我不會催你,不會阻擋你,不會左右你。」
我哭。
他看我抹眼淚。
「好好的去旅行,玩他幾個星期。」他說。
我點頭:「好,我會。」
結果我沒有去旅行。我把自己關在家中發怔。
然後我忽然想明白了,季光與約瑟都不可能是我理想中的對象。約瑟咄咄逼人,季光加在我身上無形的壓力,都使我難以應付。
我不擔心約瑟,因為我什麼都不欠他,但是對於季光,我真一輩子也還不清他的債,不要說受他的恩難以償還,就是歷年來欠他的錢債,也是心頭上的大石,我儲蓄一輩子也籌不到那數十萬現款還給他。
我靜默無言。天天在家中踱來踱去。
我覺得第一步是要擺脫約瑟,我的確愛他,但他對我缺乏諒解與同情,也許單純一點的女孩子會比較適合他。與約瑟在一起,他忘不了我的過去,以後數十年間,他會不停的提醒我,我曾經花過季光的錢——我不是一個好女孩。約瑟狹窄的器量會使我受折磨與侮辱,我不能與他再繼續下去。
我寫了一封信把這個情形告訴他,很決絕的表示我們之間到此為止,因為我已決定嫁於季光為妻,季光的經濟情形,季光的溫情,都可以令我比較幸福。
信寄出去了,我的心很沉重。到郵局去的時候我的腳步浮動,雙手顫抖。
無論在哪方面,我與約瑟都很投契,我們倆人都喜愛閱讀、看話劇、聽音樂、說笑話……我與約瑟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可是戀愛不代表結婚,我無法嫁他,因為他太自私。
信寄出去之後,我等足一個星期,可是連電話都沒有收到一個。他反了臉,也好,就那樣,我惆悵地想:一年來的交情,我為他也受盡煎熬,為他笑過哭過,如今總算由我主動,把這一段感情結束。
可是女孩子的心理不一樣,總希望男方比較纏綿,有點表示,至少問問絕交的情由——女人都是幼稚的,我苦笑,絕交的道理不是在信中說的一清二楚了嗎?現在我要嫁人,新郎不是他。
大家心腸硬些反而有好處,否則抱頭痛哭眼淚之後又再從頭開始吵吵鬧鬧,才是毫無必要的事。
我又等了一個星期,心中十分矛盾,一方面又希望約瑟會得上門來歪纏,捧著玫瑰花與糖,就像小說中那些痴心的男主角。
但是他並沒有那樣做。
黯然之餘,我幾乎想真的嫁給季光。我問自己的心:季光有什麼不好?他尊重我,他愛護我,他經濟情形又好,跟著他真正吃用都不愁。何必苦苦的上班,風吹雨打,兩頭奔撲,看著許多奇奇怪怪的面色,無端受著陌生人的氣。女人的青春一過,也就是那個樣子,現在錯過這個機會,將來是要後悔的。
我不至於天真到以為季光會跟我一輩子,他遲早要結婚的,他的妻子會允許他在別的女人身上浪費金錢與精神?我想沒有可能。
嫁給他吧,我耳朵邊有個細細的聲音在說:嫁給他也好,省下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但是我們的性情合不來,我好動,喜歡朋友,在人群中我往往有種安全感,但是季光最愛兩人世界,他最希望兩個人面對面過一輩子。
我做得到嗎?
不,我不認為我做得到。
我約了季光見面,在他家裡。
我們坐下,我還沒開口,他就說:「你怎麼與你那位朋友斷絕來往了?」
「你又曉得了。」我還是很意外,「又是哪個多嘴的人告訴你的?消息傳得真快。」
「這種消息的確傳的特別快,」季光微笑,「人們喜歡湊熱鬧,誰家離了婚,誰跟誰不對勁,誰又新發財,生活寂寞,也不能怪他們。」
「是的,」我吁出一口氣,「我的確跟約瑟沒來往了,以他的性格,怕早已另覓新歡。」
「不會吧。」季光說,他的語氣是關注的。
「他不能耽在家裡一分鐘,即使在外邊更無聊,他也喜歡約了一班人在外頭瘋。」我說。
「跟我的性格剛相反,」季光低下頭,「你應該喜歡他。」
我不出聲。
「被愛是幸福的,」季光說,「愛人是痛苦的。」
「我覺得被愛與愛人都很痛苦。」我說老實話。
「結了婚也許好點。」季光說:「一切安定下來,刻板的過日子,忙著三餐,忙著帶孩子,日子很快過去。」
「現在也很難有一輩子的事了,季光,你瞧瞧這年頭人們離婚離得多麼熱鬧,一點保證都沒有,遇見更好的,馬上忘了舊歡,季光,老實說,我看了頂心寒,不過嫁你是很安全的,季光,天下的男人,我恐怕只相信你一個。」
季光說:「可是薇薇,我也要離開你了。」
「什麼?」我抬起頭來,仿佛聽到一個晴天的霹靂。
「薇薇,我們這樣拖下去,你痛苦,我也痛苦,並且你永遠不會好好的去尋找新的朋友,我不想再耽擱你,薇薇,我報了名到美國去念博士,過一兩個月便動身去史丹福。」
我怔在那裡,身子象浸在冰水裡。
我是一個自私的女人,我自己不嫁他,可是並不想他離開我,多年來他無微不至的照顧我,精神與經濟上的付出不計其數,雖然我不愛他,但我享受慣了他對我的愛——,沒有想到他會先提出要離開我。
我心酸,衝口而出:「季光,為什麼你不是我的哥哥?」
「薇薇,」他笑,「哥哥也會娶嫂子,怎麼能跟你過一輩子?」
「那麼我們結婚吧,季光!」
「不,薇薇,你冷靜下來,別衝動,」他按住我,「嫁給我,你不會幸福,以前……我認為我可以結合,那時候你很小,十多歲,性格尚未成形,也沒有什麼主意,現在你長大了,我在很多方面不能滿足你——相信你也明白我們之間只是兄妹般的感情,你不必勉強自己——去尋找你真正的愛人。」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哽咽問。
「我對你好?」季光說:「你對我何嘗不好,感情是雙方面的,我不見得是個傻子,多年來你的笑話嬌俏,為我解卻多少愁悶。我也長大了,也許我們分開也好。你去把那位朋友找出來,向他解釋明白,我不會礙你們事。」
我抹乾眼淚。
去找回約瑟?我不會。比起季光,約瑟太自私太淺薄,他只懂得占有,他並不知道什麼是愛。我不會去找他,他也不會來找我。
『別擔心,薇薇,你會習慣的,』季光說:「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不愁寂寞。不過你得當心身體,你無父無母,又沒有兄弟,少人照顧——『
我強笑,『我現在什麼年紀了,難道連照顧自己都不懂得?不過你得寫信給我。』
『那自然。』他微笑。
他的感情永遠那麼平穩,我再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
我問:「伯母那邊呢,她一直叫我們結婚……『
「那邊由我應付,你放心。」他說。
「我欠你太多——」我說:「不知如何償還。」
「來生做牛做馬報答我吧。」他大笑,「人們的口頭禪都那樣說。」
我嚷,「我真的願意!」
「可惜我要牛要馬乾什麼?」他取笑說:「你不如變一部林寶基尼跑車來報答我。」
我笑的心酸。宋季光也懂得說笑話了,都是為了我,否則他早已成家立室,兒女滿堂,何苦要去修什麼勞什子的博士學位,他們宋家早已分了家,不愁吃喝玩樂——
不過季光愛念書,那時候他說過,「有學無類」,為念書而念書。
「讓我為你做件事。」我要求。
「什麼事?」季光溫和的說。
「讓我為你準備行李。以前都是你幫我,這回輪到我幫你。」
「好。」他點點頭。
我為他買外套、買小型電鍋、買錄音機……我們曾經在「一起生活」多年,他的習性我都知道,這些事讓我來辦,再妥當沒有。
有一日我在百貨公司里替季光選擇電氈,碰到了約瑟。
香港的地方這么小,我也知道有這種機會,因此很鎮定,他卻有點失措。
我馬上知道是為什麼,因為他身邊有個女孩子,我的身邊沒有人。
我淡淡的一笑。
世界上是有這種男孩子的,一忽兒對著甲女要生要死,非卿不娶,轉眼又追求乙女去了,說的話一模一樣,像播放錄音帶似的。
約瑟是其中的一個。
他身邊那個女孩子倒也面目清秀。女人年輕的時候長相都差不多——十八無醜女,也不過憑一身衣飾猜測她的品味性格。約瑟的新女友是比較俗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