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雷蒙詫異,「誰令茜茜傾心?」
我分辯,「不不,不是傾心,我是說,在昨夜那種細雨中,他的氣質,嘩——」
「那些羅公子、嚴公子、趙公子的氣質又何嘗不好?」雷蒙笑。
「算了吧。」我泄了氣。
「把頭抬起來,」阿倫命令我,「我要替你刷好粉。」
我說:「昨天我真不該臉上七彩的就跑去搭車,人家准把我當妖怪。」
阿倫勸我,「萍水相逢,香港數百萬人口,可能以後都不會再見到他,你擔心什麼?」
「不,」我樂觀而且肯定,「我會再見到他。」
「『多姿麗」雜誌在等著你,」雷蒙說:「別多嘴了。」
我連忙趕到攝影師卡爾那裡。他開著一把大風扇在等我。
我鬱鬱不樂,「這簡直是十號風球,遲早有一天把我的頭給吹掉。」
「到那一天再說。」卡爾懶洋洋,「現在你仍然是飄飄欲仙。」
我一邊在強風中擺姿勢,一邊問:「卡爾,外頭一般人對模特兒的觀點如何?」
「好吃懶做,肚子裡塞稻糙,專跟娘娘腔男人混成一堆,貪慕虛榮,時不時開性派對、錦衣美食,得來不費吹灰之力……」
我掩住雙耳尖叫,「夠了夠了。」
「怎麼,後悔進了這個圈子?可是茜茜,」他邊按著快門邊說:「看看你受歡迎的程度,看看你的收入!你總得有所犧牲才是呀。」
我絕望:「他們真的那樣想?」
「當然也有明理的人。」
那個英俊的男生,在警告我不得與孕婦爭車的時候,不見得很明理。
我嘆口氣。
卡爾說:「也好,就這個憂鬱思春的表情,性感一點,性感一點,來,來——」
我說:「也難怪人家把我當不正經的女人。」
「人家想什麼,你何必關心?」他換底片。
我說:「今天到此為止,我不幹了。」
「喂,茜茜——」
「我不拍了。」我很煩惱。
「怎麼情緒大壞?」卡爾溫柔的問:「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嗎?」
「也許是。」
春天潮濕,什麼都膩答答,無限遐思與煩惱從此而生,我脫下時裝,穿回牛仔褲,狠狠的抹掉化妝。
我說:「我想休息一段時間。」
「每分鐘賺廿元,休息豈非太浪費?」
「我累了,很多人以為模特兒生涯精彩絕倫,當你每天工作十八小時的時候,就不那樣想了。到巴黎工作七天,我連進羅浮宮看畫都沒有時間,下雪時分穿春裝,差點沒凍出肺炎來。」我咕噥。
「茜茜,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是個快樂活潑的人,現在是怎麼了?」卡爾問。
「我想轉變生活方式。」
「你能做些什麼呢?歷年來你扮演著一朵花的角色,吃慣花慣,你沒用腦袋已經多年,你能做什麼?坐寫字樓去打字?當售貨員?」
我沮喪,「卡爾,當心我殺你。」
「茜茜,好好的干幾年,把多餘錢儲蓄起來,安度晚年。」
我用力梳通頭髮,扎一條辮子。
「或是找個可靠的男人嫁了,繼續你那花之事業,運氣好的話可以美至四十九歲半。」
我提起袋袋,「我走了,卡爾。」
「茜茜,照片衝出來不好,你得再來一次。」
我揚揚灑灑出門。
回到家門附近,買一個冰淇淋,邊吃邊走,一個男童踏著滑板向我駛來,我閃避他,連任袋冰淇淋筒撞向後面一個倒霉蛋。
男童哈哈地笑,風般溜跑,我則連聲道歉。
那人用手帕抹身,惱怒的說:「又是你。」
我抬頭看,心中驚喜,「你!」可不就是他。
「你們這些飛女,自以為長得好,就可以作威作福。」
我傻笑,「喂,自從計程車中一別,你老先生無恙吧?」
「我一直很好,直到又碰見你為止。」他胸前一個大大的糙莓冰淇淋跡子。
我問:「你穿幾號領子?我賠你一件新的。」
他英俊但略帶孩兒氣的臉很不耐煩,他說:「不必了,」舞動著手,「不用了。」
我又問:「你在什麼地方住?近這裡?」一直跟著他走。
「我住大學宿舍。」
「你還沒畢業?」我失望。
他沒好氣,「我教大學。」
「你尊姓大名?」
他笑了,端詳我半晌。
我頑皮地笑。
「我姓莊。」他說。
「你教什麼?」
「建築。」
「下次看見你,希望是在比較舒明的場合。」我說。
「我也這麼希望。」他走掉了。
飛女,他說我是飛女。
我是個老飛女?我打量自己:花襯衫,馬尾巴,三個骨褲子、白襪、球鞋,我嘆口氣,為什麼每次見到他,都是收工時分,打扮的不三不四?
我也有作淑女狀的時候呀。
抽空,替他去買襯衫。一看就知道是十四-領子,我買了一件白與一件粉紅的,想一想,又將粉紅的換了件格子。
同住的琳兒如見了鬼似的張大嘴,「你幹嗎?茜茜,你不是說,天下能叫你正眼看的男人不會超過三個嗎?」
我嘆口氣,「現在是人家正眼也不看我哩。」
「誰?」琳兒摩拳擦掌,「誰有那麼大的膽子?啥人?」
「大學的講師,姓莊。」
「呵,我姊夫也是大學的講師,我替你去打聽一下。」
「真的?琳兒,」我大喜過望,「拜託拜託。」我拉住她,把故事和盤托出。
她聽後沉吟半刻。
她說:「分明是座古老石山,並無半點可愛,所以愛情這件事,非常盲目。」
「不不,他有一張孩子氣的臉,圓圓眼睛猶如一隻貓般,可是又作一派尊嚴狀,這叫矛盾美,知道嗎?」
「依我看來,你也有矛盾美,」琳兒看我一眼,「台上象個妖姬,台下文靜得很。」
「琳兒,但願那位莊君也懂得欣賞。」我苦笑。
「包在我身上,」琳兒誇下海口。
我推掉一連好幾個工作,在家躺著。
星期一送去襯衫,校工說:「莊先生在上課,我替你交給他可以了。」分明是逐客。
我落寞的回家。
襯衫的包裝上附著我的姓名地址,追求一個男人,沒有誰會比我更徹底。
連我都佩服自己的勇氣。
但是他並沒有回音。
我益發沒精打采起來,只有可愛的琳兒給我帶來一點好消息。她說:「莊市少年得志的建築師,未婚,三十二歲。姊夫說他生活很拘謹,但為人豪慡,建築師都有點藝術家氣質,他也不在話下,所以有點孤僻,回來已有一年,親友扯緊白臉,拼命介紹女孩子給他,少說也有百多個,現在他聽見女朋友三個字,簡直怕怕。」
「還有呢?」
「我逼著姊夫請他吃飯,我們也跟著去。」琳兒扮一個鬼臉。
「啊?」我張大了嘴。
「以後就看你自己了。」琳兒眨眨眼。
「我該怎麼辦?」我問。
「你是茜茜莉亞方呀,你還問我?社會上盛傳茜茜莉亞方無論朝那個男人看一眼,那個男人是要昏過去的。」
「是嗎?」我疑惑的問:「有這種事?」
「你問我?」琳兒格格地笑,「我去問誰?」
「那個莊某為什麼沒有中蠱的感覺?」我問。
「他注射了防疫針。」琳兒笑。
我垂頭喪氣。
琳兒推我一下,「你真的肯定你愛上了他?」
「是。」
她搔搔頭皮,「怎麼會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我們儘量幫你,叫姊夫個個星期六抓住他,他自然聞弦而知雅意。」
我點點頭。
阿倫打電話來問我幾時「復出」——何必那麼快「從良」,他說。
我差點沒放出毒箭射殺他。都是這些人的嘴巴,把我損的不似人形,我咒他們嘴裡長疔瘡。
「城裡雜誌封面都要開天窗了。」他說。
但我仍然休息著。
我跑到大學門口去等他。
見到他很熟絡大方,「嗨,老莊。」我招招手。
他莊重而詫異地看我一眼,仿佛認不出我是誰。
「我是茜茜莉亞。」我提醒她。
城裡只有他一人認不出我的面孔。
「哦,你。」他恍然大悟,真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