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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你像我以前的女朋友。但開不了口。
沙倫緩緩吃完蛋糕,用清晰的眼睛看牢我。
她問:「你一直不愛說話?」
我靦腆的笑。
「我從沒見過這麼怕羞的男人。」她取笑我。
我不響,只是看著她。
以前,以前瑪麗也曾經這樣批評過我。
「不善詞令也不打緊,」她輕輕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聽了這句話我非常感動,馬上有如遇知己的感覺,我喜歡這個女孩子。
向她要了電話號碼之後,一直看著它,把那個號碼背得很熟,但不知恁地,提不起勇氣來找她。
主要是因為她太像瑪麗。
尤其是那頭黑鴉鴉的好發,又厚又深,跟瑪麗一模一樣,所以見到她一直有種悽惶的感覺,想起太多太多以前的事,心內更加矛盾,不知見她抑或不見她才好。
終於見到她的時候,正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我去買禮物送父親節,她也在那間百貨公司,我忍不住趨向去,拉拉她的發梢。
她轉過頭來,「你。」她說。
眼睛明亮如寒星,充滿了思念。
在那一剎間我決定不再堅持下去,我輕輕的說:「你的電話是七九八七四。我一直想找你,沒有勇氣。」
她的臉飛起一片紅霞。
「你跟誰來的?」我問。
「朋友,來選父親節禮物。」她答。
我說:「我們溜走,來,不要理他們。」
拉起她的手就跑。
那天我們在沙田酒店吃菜,完了去夜總會跳舞,到半夜十二點的時候,坐尖沙咀大牌檔吃粥。伊顯得累,頭髮也亂了,但慵倦的神情惹人憐愛,我捏捏她的面頰,她微笑,那一夜,我跟她說,她像我以前的女友。
男女之間有緣份的話,一下子便可以見到火花,感情往往是雙方面的。
沙倫與我進展得很快,我一開頭便打定要結婚的念頭,所以我們之間的感情是溫馨的,心平氣和。她是一個具幽默感的女孩子,比瑪麗冷靜含蓄,她精明果斷,剛好補充我的不足。
每周末她都來為我整理公寓,指點終點女工操作,短短日子內我的生活細節被她料理得整整有條,舒適十分,永遠有乾淨的內衣襪子在抽屜等我,日子仿佛恢復舊觀。
沙倫沒有瑪麗那份嬌嗲,但是她對我更加容忍,我認為她會是一個更好的妻子,只是不知恁地,對她……我似乎欠少了一份熱情,我不會為她痛苦,不會為她失眠。
親友都很替我高興,頻頻問:「什麼時候請喝喜酒?」由此可知,我以往的那段傷心史,人人都知道。
母親說:「我的兒子是個好男孩,不是他跟人熱戀後扔掉人,不是我幫自家孩子,是那個女的沒福氣,水性楊花,見異思遷,可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目前這個准媳婦,可懂事得多,人也穩重。」她老人家喜氣洋洋的。
沙倫口中從來沒提過「瑪麗」這兩個字。瑪麗並不是她的假想敵,沙倫就是這點好。
在當我要向沙倫求婚的時候,瑪麗又出現了。
她要求見我。
我本應推她,但不知怎地,聲不由己地應允下來,心一直跳,照例在約定的地方早到十分鐘等她。
瑪麗來了,比往日準時。
她風姿如昔,但是卻非常陌生,兩年不見,她與我印象中的瑪麗完全不同,頭髮燙短了,一身彩衣,戴滿了時興的首飾,不是不漂亮,卻與我心目中朝思暮想的瑪麗不是同一個人。
我怔怔的望住她,而且她跟沙倫根本沒有絲毫相似嘛,沙倫是谷中的百合花,清雅無比,而眼前的瑪麗卻十二分的俗艷。
我弄糊塗了,而當初我接近沙倫,卻是因為她像瑪麗。
我的記憶欺騙了我。
一時間我有點手足無措,對著她開不了口。
她卻坐在我對面:「小康,你還是老樣子。」
「好嗎?」我客氣地問她,語氣非常隔膜。
「小康,我有事要求你。」
「你有事要求我?」我益發糊塗了。
「小康,我急於要找一份工作。」
「你找工作?你不是要嫁人了嗎?」我完全莫名其妙。
瑪麗的眼睛紅了:「你別問那麼多好不好?」
「好。」我點點頭,「什麼樣性質的工作?」
「我以前做的那一類。」
「公共關係?」
「酒店或其他私營的機構都可以。」
「我替你托托朋友。」我說:「不過這種事是急不來的。」
「小康——」她哭了。
不必多問,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理想中的男人並不是一個理想的男人。我惻然,多麼不幸,可憐的瑪麗。那是個怎麼樣的男人呢?竟不懂得憐香惜玉。
我反感:「他對你不負責任?」
「小康,」瑪麗用手帕擦眼淚,「如果有消息,趕快通知我。」
「是,一定,你放心,你吃點東西。」
她問:「小康,聽說你找到女朋友了?」
我點點頭,想到沙倫,心定了一定。
「聽人家說,她長得像我?」瑪麗問。
「不,」我說:「她不像你。」
真的,並不像,這是我今天才發現的事。
「她可漂亮?」
「很漂亮。」我說。
瑪麗的眼睛又紅了。
那天我送她回去,她一直暗暗飲泣,我心中為她難過。
瑪麗問我:「小康,你陪陪我好嗎?我怕黃昏。」
我鼓起勇氣:「瑪麗,現在……我不是自由身,我有人在家等我。」
瑪麗的臉色轉為蒼白,她喃喃的說:「我早知道我有這個報應,我早知道。」
「瑪麗,我會跟你聯絡。」
「小康,」她抓住我不放,「小康,是不是我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提出來,往日的情懷一剎時湧上心頭,說不出話來。
「你考慮考慮,小康。」她推開車門,淚如雨下地奔上樓去。
啊,瑪麗要回來。
真沒想到,回家時車子者走之字路,真受不了那樣的刺激,瑪麗!她現在回來求我,而我又一直不能忘情於她——抑或不能忘記她在我心中不真實的形象?
到了家我急急按鈴,沙倫來開門,笑問:「又忘了帶鎖匙?」
「沙倫!」我擁住她,一顆心卜卜跳。
「怎麼了?」
「我害怕。」
「怕什麼?」她溫柔的問:「我知道,那個像豬頭似的女秘書又向你拋媚眼了。」
我再激動傷感也忍不住笑出來,「不,沙倫,不。」
「坐下來慢慢說。」她替我泡一壺好茶。
我不知如何開口,但漸漸鎮靜下來。
我睜大眼睛看著沙倫,她雪白的肌膚,明亮的眼睛,清秀的臉,什麼地方像瑪麗?一絲一毫都不像!瑪麗濃得化不開,而她卻淡得像一首白話詩。
我憂愁地握住她的手。
「怎麼了?什麼事不開心?」她問。
「沒什麼。」
她笑笑,不勉強我說下去。可愛的沙倫,可愛的沙倫,她從來不叫我傷心,從來沒叫我流過眼淚。但是瑪麗呢,我們有三年的感情……
「你早點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她說:「要替侄女兒補習。」
我說:「沙倫,陪我。」
「你有心事,我坐在這裡也無用。」
我將她的手貼在耳畔,吻了又吻,「沙倫,我到今天才發覺,我有多麼愛你。」
沙倫雙眼發出亮光,「小康!」
「沙倫,時窮節乃現,沒有考驗,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對你的感情。」
沙倫問:「發生了什麼事,小康?」
「我以前的女朋友,她叫瑪麗。」我說得無頭無尾,自己都覺得曖昧。
沙倫點點頭,「我明白,她主動離開你,現在又主動要求回到你身邊。」
沙倫真聰明。
「毫不諱言,以前心中一直有她的影子,可是今天見到她之後,忽然之間我真正的忘卻她——你明白嗎?沙倫?」
「我明白。」她溫和的點點頭。
「我心目中留下瑪麗最好的印象,一直保留著,為懷念而懷念,但是再看見她的真面目,我不再留戀,沙倫,這一年來你默默地愛護我——」
「算啦,」她打斷我,一邊笑,「你少肉麻。」
「沙倫,我們結婚吧。」
她的面孔漲紅了,「一切隨你。」
我輕輕拉拉她辮梢,「馬尾女郎。」
那夜送走了沙倫,我睡得很好很好。
從那夜之後,瑪麗未曾來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