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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那麼快快睡,不准胡思亂想。」

    她說:「當我小的時候,很小的時候,父母搬到一層新房子去住。我當時認為真是一間好屋子,有客廳,有睡房,朋友進來,不必看到掛著的睡衣了。在廚房,母親掛了一個鏡子,常被油膩所蒙,是一面極舊的鏡子,可是我最最喜歡那一面鏡子。一個夏天,我的頭髮也剪得這麼短,穿件T恤。短褲,照鏡子。人人都說:她真漂亮,皮膚太好了,一顆雀斑都沒有。」她停了一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輕的時候。」

    我在聽。

    多麼奇怪的一個女人,多麼奇怪的記憶。誰還會記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鏡子?

    「我只十七歲。」她微笑,「今年我二十九了。」

    「你還是很漂亮。」我說,「不用愁,快睡覺吧。」

    蘭蘭從來不想過去,她只有將來,而且蘭蘭相信將來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當時她主動約我,多少人譏笑她既不貌美,又無大學問,可是終於她是與我訂了婚,我也喜歡蘭蘭這一點強烈爭取與生存的欲望。

    我說:「想一想將來。」我說得是這麼老套。

    「多謝你來,王醫生。」她根本不答我。

    「我明天再來瞧你的傷口。」

    「謝謝你。」

    我翻著她那本張愛玲的小說。

    「你可以走了,醫生,不好意思,浪費你的時間。」

    「不要緊。」我說,「好好睡,再見。」

    我離開了她的房間。女傭人領我出去,我想向女傭人吩咐幾句,想想也是多餘的,她三日兩頭換傭人,誰真關心她?才沒有用,反正我明日來罷了,她那些疼腫,怕要三兩個星期才退,那條肋骨,靠上帝。

    第二日我又去了。

    她仍然很鎮靜,兩位中醫也來了。說她沒有大礙。沒有大礙,大概就是不會死人,我覺得無端端被人弄得遍體鱗傷,很是大礙。

    她坐在泳池旁曬太陽,我坐在她旁邊。

    她忽然問:「王醫生,你可信上帝?」

    「自然。」我說。

    「我也信,」她忽然很天真而起勁,「除了錢,我就信上帝,其餘什麼都不信。」

    我啼笑皆非。「你這人,《聖經》上寫得明明白白,『你們信了我,就不可再信馬門』,馬門就是錢財。」

    她也笑了。居然是真的笑,似一抹陽光。

    「我的眼睛,沒有問題。」

    「再也不能摔交了,眼睛很柔嫩,血管一破,麻煩得很。還是小心點好,你又不是打勿殺李逵。開什麼玩笑。」

    「王醫生說話,真是一句是一句,很有力量。」她說。

    「我什麼都知道。」我說,「我明日再來。你手臂上那傷口有問題。」

    她點點頭。

    「進屋子去休息。」我命令。

    我看她服了鎮靜劑,讓她睡。

    回了家。我決定不讓蘭蘭知道這件事,不是故意瞞她,而是怕她那性子,不知人間險惡,拼命查根問底,可能會惹起麻煩。她問我哪處去了,我只說去游泳,她也不追究。反正這是我的假期。

    與這位君小姐相處久了,不難覺得她本性很好。大概可以怪環境,怪社會,怪命運,她從來不感嘆她自己,很少提到私事,絕不談到她的秘密,故此我一點也不曉得她的來龍去脈,只知道她是外室,物質生活豐富,如此而已。若身體養息好了,毫無疑問,是個美女。

    我每日只去診治她一兩小時,余的傷都沒事,就是左眼角與手臂的疤因為fèng針,長得不很好。她算是破相了。然而她並不在意,兩個中醫她以大筆的診金遣走了,她沒有給我錢,我倒很安慰。

    一日下午我陪她在泳池邊坐。

    我說:「陽光真好。」

    陽光真是好,她的屋子四周都有牆,靜得很,只有樹葉的影子射在地下。隔壁人家大概有孩子,稚氣的嬉笑聲傳過來,很遠的樣子,仿佛是在騎三輪車,有鈴聲,叫人叫聲。

    她側著頭聽,神情是貪婪的,然後她說:「陽光這麼好,然而我的一生已經完了。」

    我正想出言反駁,仔細想了一想,何嘗不是。我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已經完了。我今年什麼歲數了?以後還有什麼作為?不過是養育子女,在這家裡終老,說不定就死在這家醫院裡。已經活了一半有多了,只是目前的光景還很好就是了。

    她微笑,那個微笑,說不出的涼意。

    我說:「……你仍很年輕。」

    「我最好的歲月,是與一個男人共渡的,該男人對於我的存在很是厭惡。」

    「那麼他何以與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微笑,那笑凝在臉上。

    「那麼你為何還與他在一起?」我又問。

    「我愛他。也許不過是因為我愛他。」她說,「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很稀罕一種東西,叫愛情。我曾經迷信過愛情以及其它更多的東西。現在我也想再愛,可是那種勁道沒有了,我失去了愛人的力量。」

    「愛人何必要力量。」我笑。

    「呀,你是不會明白的,王醫生,你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只好笑了。

    「你認為我可以走動否?」她忽然問。

    「自然。」

    「我想走到淺水灣去看影樹,不過是二十分鐘的路,你走得動嗎?」她懇切的問。

    我點點頭。

    放著三輛車子,她動了走路的念頭。她根本不適宜做小老婆,她連做大老婆也不適合,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苦處。

    她披了一件毛巾衣,與我一直走過去淺水灣那一邊。她沒有說實話,往淺水灣走,要半小時有餘,然而我想,如果走不動,可以叫車子回來。

    難得她有這樣的興致,不陪她也說不過去,她的要求,是這麼低。

    我們一路走著,她低著頭,不說話,戴著一頂糙帽,那頂糙帽是純色的,什麼也沒有,不是蘭蘭戴的那種。

    我說:「人總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求不要太高。世界不過是這麼樣的一個世界,太苛求是不行的。」

    她停住了腳步,抬頭看牢我。糙帽的影子一格格的射在她的臉上,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掏出手帕來擦一擦汗,太陽是這麼的熾熱。

    在很遠便看到了火紅的影樹上,一片紅霞似的,她停住了腳步,她說:「到了。」我詫異的看看她說:「還沒到呢。」她說:「到了,這樣看最好。」

    我一時間才弄明白,她這人,說話是這般彎彎曲曲,要動很久的腦筋才能懂得,往往弄清楚以後,就有一種茫然。

    我問:「你要回去了嗎?」

    「回去了。」她說。

    「走得動嗎?」我又問。

    她點點頭。

    「你的肋骨尚未十分痊癒,還縛著紗布,要當心才好。」

    她又點點頭。

    我不自覺的扶著她走回去。一身大汗,不過遠遠的看了看影樹。她坐下來跟我說:「那花,不過兩三天就落了,一地都是。」她又補充說:「所有的花都是這樣的。」

    一直這樣子說話說下去,真要發瘋的,我跟她道別,她向我謝了又謝,看她的樣子,仿佛極之滿足,一樹年年開的花——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一直開車回家,我不明白。

    到了家,我洗了澡,後天就得上班去了。本來是一個假期,被她占據住了,我是醫生,她是病人,可惜我只醫得了她的外傷,醫不了她的內傷。

    才在床上看報紙,門鈴就響了,我心想,這個時候,什麼人來呢?

    去開了門,是蘭蘭氣憤憤的站在門口,虎著

    「什麼事?」我問,「你怎麼了?」

    她怔怔的看看我,一聲不響,臉上漸漸轉色,呆呆的流下淚來。

    「家裡出了事?」我大吃一驚,「你有什麼話說呀,別這樣!快進來!站在門口乾什麼?

    她還是不出聲,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直在流淚。

    她身上還穿著制服,我真是摸不著頭腦。

    「什麼事嗎?你說呀,說呀!」我催她。

    她忽然勇敢起來,她說:「家明,我與你說了吧,憑我的姿色才貌,原是配不上你,我與你訂婚前後,不知多少人嫉妒羨慕我,我也想,如此一帆風順,真是福氣。家明,你是欺我老實吧?你另外有人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要爭的,你一氣,乘機就解除了婚約,我若愛你,應該假裝不知才是。可是如今有人親眼見了,傳得沸沸騰騰,你在家不知道,我是一點面子也沒有了。」

    我聽得好不胡塗,好容易才弄出一點眉目來。

    我愕愕的問:「我?另外有人?誰?」

    「事到如今,家明——」

    「事到如今,瞞也沒用,是誰呀?」我光火了,「你說給我聽聽!我並不知道自己除了你還有旁的女人,無端端來一場哭鬧,弄得這麼驚人,你要我怎麼樣,為了謠言在醫院公開向你道歉?蘭蘭,你花樣太多了,這些年來樣樣面子要爭足,非要在人前把我踩在你腳下,對我大呼小喝,不知是什麼意思,你別這麼幼稚好不好?我若有別人,我不去跟那個人訂婚,倒跟你訂婚,我多大年紀了。還玩這種遊戲?真受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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