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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雲惆悵了,還能穿什麼鮮樣衣服?往日,她最喜歡輕而暖的貼身裙,多冷都不肯穿長褲,男女有別,堅持絲襪半跟鞋,曾被思想前衛先進的女同學視為史前怪物。
養下小雲後因時常抱幼兒上街,長褲大襯衣方便行動,不變通也得變通,因為衣服寬大不礙眼,身上那多餘的五公斤脂肪竟永久停留,至今不去。
還能穿時裝?
蓓雲惆悵了。
這個時候,頗有點後海沒利用醫院的機械子宮,母愛派一直認為天然母體環境最適合孕育嬰兒,可是許許多多由醫院培育的孩子還不是趕著叫爸爸媽媽,一樣愉快地長大,並不記得幼時醫院中孤清生活,不知為父母省下多少麻煩。
蓓雲發覺養孩子同其它所有工夫一樣,並無硬性標準,只要過得了自己那一關,根本不必理會他人意見。
蓓雲只不過換上一件略為精緻的便服。
大型歌舞表演並無新意,觀眾對豪華場面亦已司空見慣,蓓雲忽然想起下午那個年輕人說的「悶到極點」,她輕輕走到場外,見到大堂擺著幾具吃角子的老虎機器,反正百般無聊,便過去一試運氣。
她一隻一隻試扳,直至耗盡輔幣。
手袋空空如也。
正不死心想去換銅板繼續,忽然聽見「嘖嘖嘖」三聲。
蓓雲抬起頭,看見一個熟人,他正是那個年輕人。
他手中拿著一個二十五分的角子,向蓓雲揚一揚。
一身黑色的他看上去更加神清氣朗,他笑笑說:「最後一次。」
蓓雲伸出手要角子。
「噫,贏了怎麼辦?」
「哪有這麼巧。」
「無巧不成書。」
「這是活生生的生活。」
「生活中奇事更多。」
「好,」蓓雲笑,「如果中了獎,我們五五分帳。」
「另加一瓶香檳,」他說,「如果輸了,你仍欠我那瓶酒。」
蓓雲對他的身分好奇。
此時偌大的大堂只有他們二人,同時站在紅色滿鋪地毯上,隔著約十來公尺交談,氣氛特別。
他緩緩走過來,遞出那隻角子。
蓓雲小心地接過,那枚銅板被他握久了,有點和暖。
他用手擦擦鼻子.「慢著,這架機器不好,我們要挑一架有累積獎的。」
蓓雲見他煞有介事,不禁好笑。
反正是度假,不玩白不玩,她陪他逐架老虎機審視,最後他說:「這一架,過來。」
蓓雲走過去。
他說:「我叫你用力,你便扳下。」
蓓雲點頭,看看他面孔,等待吩咐。
年輕人把蓓雲的手放在機器把手上,他握住她的手,低喝道:「現在!」
兩人齊齊出力,只見圖案急速跳動,剎那間三格相同的花樣停在一起,蓓雲因從未試過不勞而獲,頓時歡呼起來。
接著叮叮噹噹輔幣掉落之聲大作,那年輕人不知自什麼地方取來一隻大牛皮紙袋遞給蓓雲,角子足足落了一分鐘才掉清,蓓雲十分興奮,看那年輕人,他倒氣定神閒。
蓓雲說:「一人一半。」
他微笑,「我們得找個地方數個一清二楚。」
蓓雲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他一切所說所為,不外是要找機會留住她。
她捧著沉重的一袋角子呆呆地看著年輕人。
只有在大學時期,才有異性向她弔膀子搭訕頭。
她記得他們變盡千方百計,或經意或不經意地引她注意,她最終發覺了,不論對那男生有意或是無意,心內總是甜絲絲,嘴角時常微微笑,那真是女性的全盛時期,流金歲月。
之後……之後,閒情早已拋卻良久,努力為家庭效力,忙得連抬頭工夫都沒有,直至今天。
蓓雲忽然覺得當中的一截勞碌日子像是跳過去了,她在這個奇異的晚上恢復了青春,有人重視她,不管為著什麼理由,有人希望留住她。
只聽得那年輕人說:「跟我來。」
蓓雲像著了魔似跟著吹笛手而去。
她心底十分清醒,不,不是為著年輕人,而是為著想重新拾回一點青春。
他帶她到酒吧坐下,叫一瓶香檳,一人先幹了一杯,然後數角子。
那感覺像孩提時玩海盜尋寶遊戲獲得勝利,年輕人在數硬幣時不住這樣說:「一個給你,一個給我」,似足分贓,蓓雲笑得前仰後翻。
半晌她按住胸口,別是酒氣上涌了,為什麼這樣高興,是否壓抑得太厲害,情緒一經陌生的年輕人引放,一發不可收拾。
蓓雲又苦惱地想,發泄一下有何不可,時時刻刻記住年齡、身分、不可越軌、刻板文章,已經受夠,她於是又笑起來。
一下子喝乾一瓶,年輕人揮手再叫一瓶酒。
他處處留意女伴的需要。
蓓雲想起丈夫周至佳,自從結婚一周年始,至佳便決意做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一張報紙永恆擋住面孔,唯唯諾諾,今日叫他做一件事,一星期後還擱著,下次叫他做同一件事,又得重新嘮叨一遍,丈夫們老抱怨妻子嚕嗦,不重複又重複行嗎,說一百次只得一次效力,只得念它五百遍。
蓓雲嘆息了。
年輕人把蓓雲那份推到她面前。
她笑笑,「都是你的。」
「是你的運氣。」
「不,是你的法術。」
「講好有福同享。」
蓓雲搖搖頭,「你已經使我開懷暢笑,這是一份太珍貴的禮物,我已不復記憶上次那樣高興是什麼時候。」
蓓雲喝盡杯中的酒,站起來離去。
年輕人沒有留她。
回到房間,胡乃萱正在更衣,見蓓雲回來,詫異說:「你上洗手間便是一小時,害我望穿秋水。」
蓓雲倒在床上,怔怔地落下淚來。
「你受了什麼委屈?」
蓓雲輕輕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
胡乃萱自然不會取笑巫蓓雲,她何嘗沒有同樣感慨。
所差的是蓓雲半醉,她則十分清醒,欲問老友:「你的手袋呢,你把手袋扔在哪裡了?」
蓓雲並不關心,和衣轉一個身,熟睡。
睡得早,起得也早,與小雲一起吃早餐,只喝一杯黑咖啡,小雲趕著與小萱去學打馬球,蓓雲獨自坐在太陽傘下沉思。
清晨,沙灘上已有年輕男女手拉手漫步,女的還挽住高跟鞋,分明昨夜跳舞至天明,太陽升起來了,尚不甘心與男伴話別,蓓雲也有過這種視歸如死的心態,如今已化為視死如歸。
忽然有一隻手按在蓓雲肩上,「是什麼令你煩惱?」
蓓雲不用抬頭,也知道他是昨夜那個年輕人。
她順口答:「我的丈夫不了解我。」
年輕人哈哈笑起來,他的表現十全十美,從容不迫,根本不可能是個業餘者,蓓雲對他的身分已有一定認識。
「昨夜睡得好嗎?」
「托賴,還不錯。」
「有沒有做夢?」
「已經過了那個年齡,過了那種季節。」
年輕人又笑:「可以坐言起行,也就不必做夢了。」
蓓雲正在咀嚼他這番話的含意,一陣比較強勁的海風吹來,將年輕人身上薄膜似的白襯衫逼得往身上貼,將他美好的身段展露無遺,他的肩膀異常魁梧,他把英俊的面孔迎向海風,柔軟的頭髮被風掃至一邊,蓓雲早已知道美少年同美少女一樣悅目,年輕的時候,她重視男伴的五官身裁多於其它,好色是人之天性。
蓓雲默默不語。
「你若要找我,請撥一0三三號。」年輕人低聲說。
蓓雲正欲回答,聽見胡乃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原來你在這裡。」
她轉頭向老胡招手,再回頭,年輕人已不知所蹤。
蓓雲開始懷疑他的存在,這年輕人會不會是她的幻覺,因疑心,故此生了暗魅,只有她看得見他,只有她聽得他的談話,因為他實則上並不存在。
胡乃萱一過來,蓓雲便發覺她的臉色有異。
蓓雲訝異地說:「你看見什麼,神色驚怖。」
老胡一摸面孔,懊惱地說:「我至今還未曾學會掩飾自己。」
生活中能叫老胡吃驚的事已經不多。
蓓雲開她玩笑,「你難道碰見尊夫王日和與美同游?」
誰知老胡伸手緊緊握住蓓雲的肩膀,「我看見的是周至佳。」
蓓雲不由得甩開她的手,「你說什麼?」
「周至佳也在這第八號島上,我剛才看見他。」
蓓雲怔住。
「他身邊有一位十分年輕的女子。」
蓓雲強作鎮定,「你看錯了。」
「蓓雲,小雲剛剛在我身邊,她馬上過去叫爸爸。」
蓓雲噤聲。
「這上下他們恐怕還在早餐桌子上,你要不要去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