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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看見父親熄燈,鬆口氣。
周至佳第二次入院的日期終於定下。
周至善特地來陪兄弟,看見蓓雲,仍然訕訕。
蓓雲早已把前嫌擱一旁。
至善說:「升了級,蓓雲你真了不起。」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何處是看得見的,終日價打扮,自然像一隻花,為家人服務,便是好主婦好母親,我,我只得這份工作罷了。」
「你何嘗沒有一個家。」至善訝異。
蓓雲笑笑說:「這幾年來我並無好好照顧它。」
「你也盡了力。」至善很中肯地說。
蓓雲一聽,覺得受用,便把這當為知心話,
「我盡力,不表示他人滿意。」
「至佳不是不滿意。」至善代為發言。
蓓雲接上去,「也不是滿意。」她笑了起來。
至善看見兄弟,對他說:「祝你成功。」
蓓雲對私事已三緘其口,她不想隱瞞真相,也不打算坦白招供,怎麼開口呢?「尊夫去了何處?」「醫院。」「什麼事?」「他做卵子植入手術。」「嗄?」「他準備懷孕替我們家增加一名寧馨兒。」蓓雲沒有招供的勇氣,儘管周至佳不是第一名勇夫。
「勞駕你陪著至佳。」
「沒問題,你去忙吧。」
就在那個下午,公司決定派巫蓓雲出去物色購置一批器材,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為期一周,隔一日起程。
巫蓓雲並沒有推辭,什麼樣公務可以推,什麼不可以推,她知道得十分清楚,況且,夥計如果不把公事放第一位,公司也不會重視這個雇員,至公平不過。
秘書自會替她打點飛機票酒店房間及行程。
進家門時蓓雲己覺壓力,一個人有一個人好,無論到什麼地方去,只需攜帶護照一本,即可成行,今夜她這個有夫之婦首先得向那另一半解釋,真是苦差。
果然,周至佳不悅地問:「非去不可?」
「不是非去不可,」蓓雲老老實實回答,「連這份工作也不是非做不可,但是去了比較好,你也是辦事人,相信你明白。」
「你答應過這段時間留在這裡。」
「九個月間難免要出差,人在江湖。」
周至佳問:「你懷孕時我有沒有外游?」他不記得了。
「有,」蓓雲溫和地答,「三次之多。」每次都好比寒天飲冰水,滴滴在心頭。
她並非故意報復,巫蓓雲才沒有這樣無聊。
周至佳苦笑,「原來你我同樣不可靠。」
蓓雲微笑,周至佳終於肯自嘲了,這是大躍進。
「是的,」她說,「我們只能夠相信自己。」
「蓓雲,給我一點鼓勵。」
「你要是想退出,現在還來得及。」
「決不!」
「那麼,祝你成功。」
周至佳笑了,巫蓓雲果然有義氣。
「不要孤立你自己,出去認識些新朋友,參加新活動,你一定做得到,至佳,我對你有信心,你是教授身分,有智慧有經驗。」
周至佳精神一振,隨即又頹下來,是他,千方百計自願放棄那矜貴的身分,夫復何言。
蓓雲忽然說:「別擔心,孩子大得極快,一下子就用不著我們,即可恢復自由身,再辛苦,也不過是三五年光景,既然是你意願,一定可以安然度過。」
周至佳低頭,原來巫蓓雲仍然是最了解最支持他的那個人。
「記得嗎,小雲幼時日日變一個樣子,甫滿月,我們就懷念她在醫院那段日子,故此目不轉睛,把握每個機會盯住她,曾被親友譏笑我倆是最痴心的父母。」
他倆已許久沒有閒話家常。
小雲偏在這個時候打斷話柄:「媽媽,阿姆斯特丹有些什麼好玩意兒可以帶給我?」
周至佳馬上站起來就走。
蓓雲斥責女兒:「我對你說過多少次,大人說話,小孩不准插嘴。」
小雲眨眨眼,「但你們是爸媽。」
爸媽不是人?蓓雲啼笑皆非。
「媽媽,胡小萱轉了校,真想跟她走。」
蓓雲知道她倆談得來,「你會找到新的知己。」
小雲悵惘,「不會有人比小萱更了解我。」
蓓雲笑笑,有,多的是,怎麼沒有,胡小萱算第幾號?不消一年,巫小雲准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人類善忘,乃為自衛,否則酸甜苦辣事事都緊緊記在心頭,怎麼活得下去。
蓓雲第二天就出發了。
早班飛機,司機上來替她取行李,家人都還沒起床,蓓雲悄悄離去。
天蒙亮,有點寒意,路燈尚未熄滅。
蓓雲上了車,司機將她載往飛機場。
那麼早,一樣有下屬來送飛機,表示體貼。
那一男一女根本沒有睡醒,惺松而年輕的臉十分稚氣,替蓓雲自司機手中接過行車過磅,服侍周到,巫蓓雲記住了他倆的名字。
飛機經過東京的時候,周至佳與小雲也該起床了。
她靜靜在座位里閉目養神。
「這是你第一次出差做該類工作,因此你有點緊張,不用怕,你一定會得到滿意的成績。」
蓓雲睜開眼來,那年輕人坐在她身邊。
「你又來了。」她喜悅的說。
「是,正是我,旅途中陪你說說笑笑,為你解悶。」
「這麼巧。」
年輕人微笑,「我也不相信有這樣湊巧的事。」
「我知道你是誰。」
年輕人詫異,「告訴我,我是誰?」
「你是我的理想。」
年輕人怔怔看著蓓雲,他怎麼配做她的理想,她太天真了。
蓓雲興奮地說:「且聽我解釋,人的理想永遠忽隱忽現,卻不離不棄,在沮喪失望的時候,理想會來鼓勵他,但理想虛無飄渺,無從捉摸。」
年輕人黯然,看來巫蓓雲比她實際年齡小得多,自她眼目看世界,世界仍然美好。
「所以我說你是我的理想。」她仍堅持己見。
年輕人搖搖頭,她的理想另有其人,不可能是他。
巫蓓雲不知道他此行有伴,只不過為著避人耳目,兩人不方便坐在一起。
年輕人慚愧地笑,他怎麼好算別人的理想,他自己失去理想,不知已經多久。
蓓雲接著又說。「我們年輕時,理想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成年之後,被逼放棄理想,丟在腦後,理想不知所蹤,甚至有可能掉在泥淖里。」
年輕人留神地聆聽。
蓓雲忽然笑了,「我的話題太悶,我們改說別的。」
年輕人卻說:「那麼,讓我做你那墮落風塵的理想吧。」
蓓雲呵呵笑起來。
到任何地方,只不過是兩三小時的航程,一抵達目的地,剛走出機艙,蓓雲如常失去年輕人的蹤跡,她已不以為奇。
年輕人卻看得見她,但是他身邊另外有客人,已不方便與她招呼。
巫蓓雲此行的身分是大客戶,當然有人把她當貴賓似在飛機場接走,展開一連串活動。
每日抽空蓓雲均與家人聯絡,離得越遠,反而好說話,這個時候,蓓雲發覺,她與周至佳的角色,已經對調。
也好,輪到她嘗嘗做一家之主的滋味。
你別說,擔子並不輕,心理壓力尤其重,同樣一份工作,本來做得異常風流,一旦知道全家靠那份入息,感覺上立刻忍辱負重起來。
工作很順利,實是優差,分明是公司故意優待,助她立功,一個人走起運來,不可理喻,一般的功夫,從前做來,吃力不討好,此刻做來,逢人贊好。
家裡諸事雖有點不大順心,蓓雲亦已不予計較,世事本無十全十美。
每日下午,蓓雲還能抽空閒逛,甚至喝杯咖啡。
簽妥合約,對方那位年輕英俊的營業代表安特華比卻沒有下班的意思,他願意陪巫小姐購物,他是識途老馬。
蓓雲也樂得有個人陪,她替小雲選了件禮物。
安特華比君依依不捨,一路陪回酒店。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很露骨又很含蓄的問:「沒有咖啡?」
蓓雲笑笑,「我沒有這種習慣。」
他聳聳肩,失望但有禮地道別。
回到房間,蓓雲撥一0三三號。
幾乎立刻有人接聽。
蓓雲不待他出聲便說:「現在你在什麼地方,我們方便見個面嗎?」
誰知接線人是個女子,充滿笑意的聲音答:「一0三三有事外游。」
蓓雲悵惘,沒想到她的理想已為人捷足先登。
「請問有無留言?」
「沒有。」蓓雲掛斷線。
她沒有浪費時間,馬上取出安特華比君的卡片,撥他的通訊號碼。
她說:「不喝咖啡,但跳個舞,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