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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存仁與你說些什麼?」她坐到曉敏身邊。
「他很關心你。」說了等於沒說,這樣下去,曉敏遲早會成為成功外交家。
范里說:「章存仁不喜歡郭劍波,」她停一停,「因為他的職業天性。」
「我也是記者。」曉敏笑。
「你不同。」范里說。
曉敏要隔一會才領悟過來,啼笑皆非,「謝謝你,你是說我蹩腳透頂,無法與他倆相比,毫無殺傷力。」
「我不是那意思,」范里急起來,「情勢可能緊張,章存仁怕郭劍波在我身上探聽蛛絲馬跡。」
曉敏完全不明白范里說什麼,「你別瞎疑心,清平世界,空前佳境,毋需亂緊張。」
范里悽然看看曉敏,差點說漏了嘴,她低下頭,幸虧曉敏一貫直慡,從不測度他人心中私隱。
曉敏咪咪嘴笑,「范里,你如此失魂落魄,可是在戀愛之中?」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范里抱怨。
「我的思路軌道再正確沒有了。」曉敏指指腦袋。
不,范里心中嚷,另外有更重更大的事要發生,不是顧曉敏可以了解預料。
「你的確喜歡郭劍波。我看得出來,范里,想得到的要去爭取。」
曉敏發覺范里的臉色異常蒼白,心中罕納,即使是愛情,亦不應令當事人感到如此痛苦彷徨。
「你沒有事吧,」曉敏關心她。
「曉敏,你同我,真是兩個世界裡的人。」
「喔唷唷,幸虧你的大作不帶這種調調,否則讀者吃不消。」
范里並沒有因此展顏,她躺在曉敏的長沙發上,靜靜抽菸,雪白手指如玉蔥一般,頭髮垂在扶手下。
曉敏搖搖頭,隨她去,年輕貌美,有才有勢,何用擔心,想必是犯了文人那多愁善感的通病。
曉敏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星期一的下午五點鐘,溫市的時間比香港早十五小時,她見范里無意閒聊,便扭開電視看新聞。
畫面一出來便吸引曉敏,背境好不熟悉,擠逼的人群、狹窄的天橋,分明是香港的街景,曉敏笑道:「這裡怕有好幾千人,什麼地方來的興致,竟上街遊行。」
范里馬上過來凝視,曉敏扭響聲線。
新聞記者的旁敘清晰地道:「據警方統計,約有一百萬人昨日聚集遊行,並無預約,人群自然越聚越多,這是該東方大都會人口的六分之一。」
曉敏張大嘴,不相信這是真的。
她霍地轉過頭去,看牢范里。
范里色如金紙,曉敏連忙拎起電話,撥到郭劍波那裡去,撥了兩次,電話不通,只得放下,鈴聲卻驟然響起,那邊正是小郭的聲音。
「曉敏你有沒有看到?」
「我看到,可惜消息不詳,只得一分鐘片段。」
「曉敏,胡小平現在哪裡?」
一言提醒了曉敏,「他大概已經北上。」
郭劍波說:「如果他真正相信這件事,無可厚非,假如他——」
曉敏不悅地打斷小郭,「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一直是個好記者。」見郭劍波不語,曉敏的語氣略為鬆弛,「要不要過來,范裹在這裡。」
郭劍波考慮一下,「你們女孩干也許有話要說,我過一會兒才來。」
那邊范里用雙手捧著頭,繼續看電視報導。
曉敏腦海中曙光一現,范里這樣煩惱,可是因為她知道一些普通老百姓不知道的事情?
曉敏緊張起來,她顫聲問范里:「你是不是有消息?」
范里抬起眼,大眼表露出複雜的神情。
曉敏的疑竇急於要獲得證實,「你說呀。」
「現階段無話可說。」
「范里,」曉敏說:「這已超出個人私隱範圍。」
「我知道的並不比你更多,我聽到的,大半亦是謠言。」
曉敏看著范里,知道她不會騙她。
「但謠言傳,我祖父即將失勢。」
曉敏立刻變色。
「曉敏,他一向是鴿派,我非常擔心。」
曉敏緊緊握住范里的手。
這個時候,郭劍波到了,他看到兩個女孩子臉色欠佳,便問:「你們倆幹什麼,患花粉熱,不舒服?」
他自管自坐下來,「我有好消息,糾纏多年的人頭稅官司得到東區國會議員支持,我手頭上有郭牛一九一二年繳納人頭稅的收據,正想設法向議員提供資料。」
曉敏根本沒有聽到這宗平時備受她關注的消息。
郭劍波說下去:「當時這筆人頭稅,相當於一個勞工兩年的總收入,不但不公平,而且殘忍之至,我在等待這項嚴重種族歧視事件早點得到平反。」
見曉敏不出聲,郭劍波補一句:「你不覺得興奮嗎?」
范里與曉敏仍然沒有反應。
郭劍波笑問:「今天是怎麼一回事?」
范里說:「我有點不舒服,我先走。」
「我送你。」小郭站起來。
「不必了,你陪曉敏。」
小郭看看她開門離去,轉過頭來詫異地問曉敏,「你們倆吵過嘴?」
曉敏拾起頭,「怎麼老把我們當小孩。」
「來.起到緬街集合夫遊行,支持學運。」
曉敏說:「我不去。」
小郭幾疑聽錯,「全球反應,你不打算參予?」
「遊行之後怎麼樣,」曉敏問:「去吃白汁龍蝦是不是,然後看場電影,到公園小憩。」
小郭奇問:「曉敏,你不贊同?」
「我只在想,我們的頭不是在砧板上,我們行事何其方便。」
半晌郭劍波陪笑說:「你的心情好似不大好。」
曉敏取過外套,還是出去了。
那是一個萬里無雲的好日子,剛下過幾天雨,太陽自凌晨一出頭不肯走,打算曬到晚上九點多十點。
隊伍零零落落,叫口號,舉橫額,繞唐人衛兜圈子,洋人好奇地拍攝照片,曉敏聽得一個金頭髮的大塊頭說:「一會兒不知有沒有舞獅表演。」
遠處是溫市高樓大廈的剪影、曉敏雙手插在口袋中,怪不得來了這麼久,一點事做不出來,一段搞寫不成,原來靈魂已經錯落在香港,只餘一胸茫然。
散了會偕小郭去喝茶,等半晌才有座位,小郭替她叫紅豆冰,那甜豆香且糯,美味到極點,但忽然之間,曉敏淚如兩下,小郭當然看見,卻假裝不知道、一聲不響。
半晌,曉敏用手帕擦乾鼻子、沒事人一般站起來。
她駕車去找姐姐。
曉陽問:「你看見了,這下可大件事、聽說名店裡小貓三隻四隻,生意一落千丈,六月里連冷氣機都乏人問津,人人打算逢周日出街遊行。」
「你改變主意,不回去了吧。」曉敏問姐姐。
「曉敏,這樣一來,我們老家的地產股票不堪設想。」
「這種事對我們來講司空見慣,不算新鮮。」
「回去買房子正好趁低吸納。」
「你這個不可救藥的投機分子,」曉敏說:「你有沒有想過,這件大事會演變到什麼程度。」
曉陽答:「我想香港是塊福地。」
「真的嗎,那你為何離棄它?」
曉陽不悅:「曉敏你這種口氣肯定學自胡小平。」
曉敏忽然搭住姐姐手臂,「讓我們都回去吧,隔江觀火,實在不是我所好。」
曉陽也是大學堂里的高才生,當然明白曉敏的意思,「你受到感動,聽到呼召。」
「是。」
「曉敏,政治錯綜複雜,並不如表面簡單,這場好戲也許只是預演,真正戲肉可能還在後頭。」
曉敏茫然坐下。
「曉敏,你一直不知道你要走的是哪條路、好女孩歸好女孩,你有原則但沒有宗旨,小事上很清楚:什麼衣服配什麼鞋、什麼菜配什麼酒,大事上卻似風擺柳,我勸你既來之則安之,華僑身分一樣可以辦事。」
曉敏不由得重新估計姐姐,「我以為你只會賺錢。」
「呵,賺錢是罪嗎,請吃飯,搞革命,哪一樣少得了阿堵物。」
曉敏心頭略舒,「你的事辦成怎麼樣。」
「簽了字!現在我同他都是自由身,北溫那間屋子歸綺他,一萬尺地,很不錯呢。」曉陽閒閒地沒事人似,只是口氣有點呆木。
「有沒有人追你?」曉敏十分關心。
「女人總有男人追。」曉陽笑。
「為什麼沒有人追我?」曉敏遺憾地問。
「你在等人追嗎、我還以為你在等本世紀最溫柔的愛情。」
「你看穿我,姐姐,似看穿一丬玻璃。」曉敏訕笑。
曉陽拍拍妹妹肩膀,「時間到了,該長大了。」
「十月分我打算再度入學念書。」
曉陽搖搖頭,「讀書這件事,留給小陽去做吧,但凡事業失意,感情失敗,統統可以重頭來過,何必自欺欺人、躲到學堂去找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