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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陽像是要趕著去通知別人,啪一聲掛掉線。

    曉敏呆木的視線落在熒幕上,只見黑暗中火光融融、人潮像螞蟻似朝四處散開。

    曉敏張著咀困惑地看著這一幕發生,她的生活經驗、學識、智能、以及思考能力都不足以分析這件事情,她整個似被掏牢,無法整理情緒。

    遙遠地,不相干地,她同自己說:呵,為什麼人類的血液會是鮮紅色,倘若是白色,或是黑色,豈不是沒有那麼觸目。

    過了很久,新聞片段已經結束,曉敏忽然聽見自己牙齒互相扣撞,發出有節奏的響聲。

    曉敏努力合攏咀巴,然後發覺膝頭也開始抖起來。

    她驚恐莫名,又慌忙按住膝頭.一連串滑稽的大動作、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

    曉敏絕望地放棄。

    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敲門,有人在門外說:「曉敏我是郭劍波,快開門!」

    曉敏這才記起來,她有個朋友叫郭劍波.怔怔地啟門、有人過來把她拉到懷中抱住。

    有人說,「沒有事,沒有事,哭出來好了,他們已經盡力在尋找胡小平的下落。」  

    曉敏定睛一看.抱住她的原來是范里,范里雙目腫如核桃,尚不住沁出淚水,倒過來安慰朋友,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緊急任務在身,范里才沒有垮下來。

    曉敏只能說出「范里」兩個字,眼皮、臉肉、咀角,都不由自主簌簌顫抖。

    郭劍波連忙絞出熱毛巾敷在曉敏臉上,把她扶到沙發躺下,餵她吃藥。

    郭劍波說,「曉敏若休克,馬上送她到醫院。」

    他隨即發覺新婚妻子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范里雙目緊閉、淚如雨下。

    郭劍波無言.把頭頂在牆壁上。

    接著數天,顧曉陽把女兒也帶來與他們商討問題,往往談到天黑,只叫小陽出去買點心充飢。

    此刻,憔悴苦惱的曉敏反而沉著的說:「我想回香港等胡小平的消息。」

    她姐姐反對,「我不贊成,母親後天到,你忍心叫她失望嗎?」

    范里不語,她一直自卑地認為已經離棄父母兄弟,再無資格發言,勸人也離棄親友。

    曉敏說:「胡伯母也許需要我。」

    曉陽瞪起一雙丹鳳眼,「你親娘更需要你。」  

    「自私!」

    「每個人都自私地搞好自己,搞好家,自然國泰民安。自顧不暇,一天到晚掛住去搞別人,是正確道路嗎?」曉陽的聲音早就嘶啞。

    這幾天屋裡堆滿藥,醫喉嚨的、醫眼睛發炎的、寧神的、治胃抽筋的,擺了一桌。

    曉陽問妹妹;「華僑就不能辦大事,中山先生是什麼身分?總督與兩局議員都已經出面,胡小平躲得過就是躲得過,」

    小陽買了熱辣珠的匹薩餅回來。

    本來阿姨一人可以吃一個,吃完才吐舌頭說如此好胃口實在可恥,此刻她只咬一口,咀嚼半晌,還吞不下去,急急吐出來。

    小陽也實在不想吃。

    剛才賣匹薩的是一個印度人,貨銀兩兌的時候忽然對小女孩說「太慘了。」

    小陽一言不發,轉頭回家。

    她約莫知道發生下什麼大事,那樣愛美的母親,居然好幾天沒有換衣服,天氣漸熱,仍穿簿呢套裝,平日叼嘮專橫,此刻句句道理。

    阿姨同她說.「小陽,人人老了十年,你也沒有例外。」大概是正確的。

    他們守在電視前面看新聞,自清晨至夜深,天天是頭條、加上特別報告、似百看不厭。  

    整條片打東街,好似沒有別的話題,小陽一早八點被派到附近雜貨店去輪中文報、要預訂,不然就賣光,下午六七點又去問;「有號外嗎,有號外嗎。」

    雜貨店小夥計看著橫排的號外兩字、讀成外號,「外號一樣四角。」

    小陽更正:「是號外。」

    「什麼叫號外,」那外國出生的小伙子第一次接觸到這個名詞。

    小陽回答他:「報紙每張都有編號,這一張是編號以外,為著大新聞特別出版的。」

    夥計當場把小陽當神童,「你從哪裡學來?」

    是郭劍波叔叔告訴她的。

    雜貨店老闆娘不知來自哪一個省哪一縣哪一鄉,朝朝早打掃店鋪啟市,都習慣上一卷錄音帶,聽聽家鄉的曲子,聊慰思鄉之情。

    那一朝,如千百個早上,她聽到她聽過千百次的由郭蘭英唱的民謠: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嘛是家鄉呀,清早船兒去呀去打網,晚上回來魚滿艙……

    可是老闆娘忽然崩潰下來,坐倒地下,痛哭失聲。

    小夥計時忙奔過去,「媽媽,媽媽。」

    小陽非常害怕,丟下一塊錢,也不要找贖了,拔腿跑回家去,並沒有向大人說起這件事。  

    數日間她真的長大十年不止。

    阿姨領著她去參加一個為百歲老人舉行的追思禮拜。

    小小禮拜堂里只有聊聊數人,鮮花清香揚溢空間。

    曉陽看見曉敏阿姨跪在長凳前默禱,這個往日天掉下來都不相干的阿姨如果再哭下去,眼睛只怕會瞎掉,小陽真正擔心。

    郭劍波去扶起曉敏,「有好消息,大使已去交涉.證明持英國護照的胡小平現被扣留在公安部、他生還,據說額角在跌倒時受皮外輕傷。」

    小陽看見曉敏阿姨仍然伏在凳子上,可見叫她傷心落淚的,還有其它的事,其它的人。

    郭劍波只得隨曉敏去。

    他過去握住范里的手,聽得她低聲說.「我家人卻一點消息都沒有。」只能夠漫長地等待。

    第二天、小陽同母親一起去接外婆。

    顧曉陽租一輛十四座位,人人可以坐在一起,忽然之間,她有強烈盼望同家人朋友最好永遠不分離,世世生生住在同一間屋坐同一輛車,一塊兒吃飯一塊兒休息。

    連長遠不見的分居丈夫林啟蘇都來了。

    小陽過去叫一聲爸爸。  

    林啟蘇拖住女兒的手,顧曉陽朝他點點頭,他知道這段婚姻是真正完結了,曉陽甚至不假裝當他透明,由此可知,他在她心中是一文不值了。

    顧曉陽終於換上夏裝,完全沒台化收,金表鑽戒統統卸下,頭髮扎一把小小馬尾,不修邊幅的她看上去同曉敏象得不得了。第九章  林啟蘇別轉頭,緣分走到盡頭,他倆像是從來沒有相識過,唯一的人證,只是林小陽這個孩子。

    一會兒接到岳母,他還要強顏歡笑。

    直航飛機在清晨六時半準時到達。

    顧母不消半小時就步出海關,一眼就看見曉陽同曉敏,她安下心來。

    曉陽把母親緊緊摟著,怕她逃脫的樣子。

    並不可笑,我們幾時有能力留得住我們所愛的人,生離死別.總有辦法叫我們傷心若絕,心灰意冷。

    顧母在車上向女兒傾訴;「事前剛剛收到一封信,你大舅舅的長子終於辦妥手繽,公費留學加拿大蒙特婁,問兩位表姐拿地址呢,還請你們掛電話給他,這一下子,計劃可能有變,他盼這個機會盼了五六年、已經教了四年書.滿以為,誰知道,我不方便聯絡他們。」

    這樣吞吐,曉敏也聽明白了,她呆木地看看窗外.母親這一趟起碼住三個月,也好,九十多天過去,也許會把里里外外眾多叫她牽掛的人忘掉一點。  

    等到了家,顧母忽然又想起來,「曉敏,你還沒有朋友呀?」

    曉敏連忙說;「媽.我陪你到後園坐,有一萬平方尺那麼大,不知多舒服。」

    待顧母睡了,曉敏同姐姐說:「我想回香港。」

    曉陽吸一口煙,「你知道是誰把胡小平的消息逐一向我們報告。」

    「香港之聲。」

    「香港之聲只是一本雜訪。」

    「那麼,是雜誌社的同人」

    「對,是一位女同人。」

    曉敏張大咀巴。

    「人家自稱是胡小平的未婚妻、已經多次接受傳播媒介訪問,人家四出奔走,是代表胡小平的發言人!你忽然之間回去同她打對台,人家怎麼想。」

    未婚妻,曉敏耳邊嗡一聲,可是,可是胡小平最後一個電話是撥給顧曉敏的。

    「不管由誰出面,有人在設法已經足夠,你不信,儘管去問郭劍波。」

    為著別人的未婚夫去問別人的丈夫,太荒謬了,曉敏不禁笑出來。

    這是多天以來,她第一次笑。  

    那個女孩,想必是胡小平的同志,與他並肩作戰,那個女孩子,想必就是接電話時對顧曉敏諸多搶白,嘲諷有加的那一位。

    人,一向還不能把公私完全分開,那位小姐便趁機把顧曉敏這個移民改喚逃兵。

    曉陽見妹妹會得苦笑,內心略安,「還要回去嗎?」

    曉敏不語。

    「想想清楚,母親三十年來第一次渡假,明天陪她到史丹利公園走走。」

    「可是-」曉敏茫然。

    「可是什麼,」曉陽說,「要走的路遠著長著呢,振作起來,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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