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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峰跟進來,她就是不放心我。
我輕輕跟她說:「要是你願意,同時也可以做我的孩子。」
她鐵青著面孔,斬釘截鐵說:「你休想。」
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我被她的愚忠激發出無限怒意,下流地恐嚇她:「那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永遠不見你的母親。」
施峰眼睛露出恐懼的神情,仍然堅撐著:「你這個假設再荒謬沒有,永遠不會發生。」一轉頭走開。
我深深後悔,說話似利刀不打緊,找個橡皮對象就不傷天害理,但施峰還是孩子,她傷害我,我應默默流淚,不可反擊。
理論誰都懂得,實踐起來,不是那回事。
背後有聲音響起來,「你令施峰十分不安。」
我轉過臉去,國香不知幾時已站在門框處。
我再也沒有言語,眼神像是在荒漠中吃了十年苦,急急把她當作甘泉般汩汩吸收。
沒有人能了解我心中饑渴。
「你不應恐嚇她。」
我輕輕反問:「恐嚇,抑或是預言?」
國香的身軀一震,本來貼在牆上,漸漸脫力,慢慢往下滑,終於坐在門邊。
我繼而問:「施秀升呢?」
「他有事缺席。」
他沒有面對事實的勇氣。
但再想一想,不,他根本不要親眼看到,他要下台就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國香坐在地上,似個彷徨的孩子。
我伸出手來,想擁抱她,施峰又走了進來。
我的動作僵住。
施峰與母親說:「叫他走,叫他以後不要再來騷擾我們。」
但已經來不及了,施峰已長得高大秀麗,早懂得照顧自己,說這樣的話,已沒有震撼感,只覺自私霸道。
施峰知道大勢已去,想去搖醒施峻,被我阻止。
她說:「母親,我會把整件事告訴父親。」
我說:「沒有用,他准說你想像力太豐富。」
施峰大眼中充滿淚水。
「對不起。」我走過去。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咬下去,我痛得大叫,本能地甩開她,施峰撞向床上,壓醒施峻,施峻嚇得哭起來,我看看自己的手臂,鮮血淋漓,嚇呆了走進來的師父師母。
施峰一聲不響地拉著她母親要走,師母急問:「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場面悲壯,大哭小號,非常戲劇化,紙包不住火,非要鬧成這樣不可。
師父用碘酒為我傷口消毒止血,一陣麻辣的激痛,令我呻吟。
國香說:「我同你去看醫生。」
護士小姐笑嘻嘻地看看國香,看看我,不言語。
國香疲倦地說:「要是你大哥在,又會與我算帳。」
我看看那新月形的傷口,細細牙齒印一顆一顆,排列整齊,犬齒位置特別尖及深,小小兩個洞,fèng了兩針,看樣子一輩子留痕。
也罷,等施峰真正長大,給她看,也給她的伴侶看。
當下我說:「再苦,也沒奈何。」
「我不住使你受傷……」
「皮肉之苦,倒還是其次。」
「你看你還是這麼滑稽不羈。」
我把國香送回師父家。
「我不進去了,怕施峰反應過激。」
誰知師母開門出來,「施秀升已接了她們回家。」
國香看住她母親,「媽媽,我一敗塗地。」
老好師母說:「做聖人是很難的,亦無此必要。」
我感動落淚。
師父指著我,「看,好好一個家,被你攪成這樣。」
國香萎靡地說:「實在不是他的錯。」
師父氣,「我不介紹你來,什麼事都沒有。」
師母按住他,「你以為他們不會自行介紹?要認識總會在一起。」
師父喃喃說:「宿命,前輩子已註定。」
我問:「施秀升反應如何?」
「施峰一五一十全告訴了他。」
「他怎麼說?」
「真不由你不佩服他,他心平氣和說聲知道了,便靜靜帶孩子們回去了。」
許多妻子,對丈夫的外遇問題,都能運用涵養功夫來處理,小不忍則大亂。
施秀升耐力過人,深沉可怕。
「國香,」師母說,「你會失去施峰。」
國香看著窗外,「我早已失去她,她一生不會原諒我。」
我心中無限難過。
人類的快樂不能完全,是因為永遠要犧牲一樣來成全另一樣,故此貪婪的我們無論得到什麼,總是意猶未足。
我有不吉預兆。
我能否滿足國香?她拿那麼寶貴的母女之情來換取我倆相處,很可能永遠不會快活。
我僵住在那裡,此時此刻,手臂傷口刺痛,根本不算是一回事。
師母送我出來,搖搖頭說:「可憐的國香,她不能與女兒打仗,又不能與自己打仗。」
我握住她的手搖兩搖,「師母,我呢,你可同情我?」
「你,你自虐虐人。」
「太不公道了,我豈沒有付出。」
「但是,自明,你絲毫沒有企圖控制一下。」
「如果那是錯,讓我錯,我想都沒想到過要逃避,我不後悔。」
「拿這種態度去打仗,國家一定強。」
「師母師母師母。」
「看見你這副模樣,也真怪不得國香。」
「我會默默地等。」
「默默?」
我知道師母會挖苦我,因為我沒有任何藉口、苦衷及無奈,我坦蕩蕩地直認無恥荒yín,非要得到國香不可,絕不退縮。
這一戰快要分出勝負。
回到家中,決定約施秀升出來談判。
何必再拖下去,施峰已把真相告訴他。
這次撥電話,堂堂正正地說:「我是林自明。」
他先是一怔,然後客客氣氣問:「有什麼事?」
真正了不起,他倒來問我是什麼事。
「我們出來談談。」
施秀升不動聲色,「最近我比較忙,一切應酬都已謝絕,電話里方不方便說?」
「我想不大好。」
「那麼可真要等到明年五月,我的期排得密密麻麻。」
他心平氣和,像是與人洽談生意一樣,我頓時落了下風。
「施峰都跟你說了吧?」
「父女自然天天說話,」他笑,「你指什麼?」
「佩服佩服。」
「我一向是好父親。」
這一次我輸得心服口服,施秀升確有過人之處,沒有人可以比他更忍辱負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但是,」我說,「恐怕等到明年五月,你後悔莫及。」
他靜了一會兒,以極平淡的語氣答:「年輕人只擔心來不及,我是中年人,想法不一樣,也許到明年五月,一切事情自然擺平,不勞你我費心。」
他這番話不是沒有理由的。
我誠懇地問:「你不怕失去?」
「怕,當然怕。」施秀升又笑,「但不是我的,終歸不是我的,你說是不是,啊對不起,工作人員正在我處開會,改天再聊吧。」
連消帶打,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投石問路,全得不到要領。
表面上,他似以不變應萬變,暗地裡,我相信他用盡功夫。
施秀升不肯與我會晤。
並且說得很清楚,他認為無此必要。
到了黃昏,氣就消了。
不是自動,而是因為國香。
我正在淋浴,她挽著小皮箱前來。
我用毛巾兜住去看是哪個天殺的按鈴,聲勢洶洶,看到她面孔,不知是悲是喜,呆住,忘了開門,隔著鐵柵怔怔地看她。
「我出來了。」
「你們可有吵起來?」
「沒有,他正開會,我同他說,我要到朋友家去住一陣子。」
我張大嘴,「他怎麼說?」
「他問我要不要送,我說不必。」
「他有沒有叫你玩得開心一點兒?」
「施不是這種人。」
施秀升是個妙人。
「你不開門給我進來?」
我連忙開門,溫柔地看著她,叫聲「娜拉」。
她茫然坐下,根本不知道這個典故。
國香心事重重,「我累極餓極。」
「來,先看看你的臥室,然後做東西給你吃。」
一進主臥室她就嫌花巧,結果看中書房,「你呢,你睡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