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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峰揚揚眉,「不要緊,你還年輕,加油。」
我掏出手帕擦汗,真不好應付,幸虧這時候,施先生叫我們出去吃肉。
他的手藝一流,肉質鮮美絕倫,保持了汁液,外層略焦,內里軟嫩松。
很少吃到這麼好的牛肉,這種沒有花巧的食物最考廚藝,我佩服到五體投地,連忙討教。
施先生不嫌其煩,將材料步驟一一告知,我牢記在心。
飯後再與施君客套兩句,便起身告辭。
施峰送我到門口。
她說:「我問過父親,作家是寫故事的人,像狄更斯,像哈代。」
我驚喜,「好極了,說得一點兒也不錯。」
她卻皺皺眉頭,「那真是古怪的一門職業。」
我啼笑皆非地擺擺手,「你長大又打算幹什麼?」
「我要做太空飛行員。」
「航天。」
「正是。」
「你在太空站里住得寂寞了,一樣要看小說。」
施峰側側頭,不響。
小女孩的面龐極其秀麗,使人忍不住想與她親近一下,但偏偏又有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氣。
施峻擠在她身後問:「你還會再來嗎?」
「會的。」我答。
她放心地點點頭。
施峰說:「她只是為了你攜帶的糖果。」
我學著她的語氣:「孩子就會掛住吃。」跟著向她眨眨眼。
她知道我挪揄她,飛紅面孔,轉頭跑進屋內。
我摸摸施峻絲般秀髮,她也跟著走開。
奇趣的一家人。
太太出門辦公去,丈夫在家陪孩子做晚餐招待客人。
他們女兒的氣質像男孩子。
回到家,我學著施峰的語氣叫老哥:「林自亮,來開門。」
活了這麼一把歲數,智勇雙全的我,連一聲叔叔都賺不到。
來開門的是一位盛妝女郎,我連忙看看門牌。
「你沒按錯門鈴,」她笑,「是林自明吧,我是海倫。」
我一怔,「啊——」眉開眼笑,「海倫,我們雖沒有見過面,但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是什麼風把你吹來,貴人踏賤地?歡迎歡迎。」
她笑,「林自亮說你一張嘴能說會道,果然不錯。」
「林自亮人呢?」
「下樓買水果去了。」
我太早回來,打亂老哥的計劃,看樣子海倫有意思與他重修舊好。
我打量著海倫,穿著時髦,修飾整齊,一頭短鬃發貼著小巧的頭型,看上去精神奕奕。
全是短髮,從小女孩到妙齡女士,都不再擁有美麗的長髮。
我對長發有偏好,記得當年念小學,前座的女同學有一把齊腰的長髮,家長為她梳各種不同的髮型,一時長辮,一時油條,一時馬尾巴,我喜愛她,記得她姓盧。
「你在想什麼?」海倫問。
「頭髮,你們都不肯留長髮了。」我惋惜地說。
「男人都喜歡女人長發。」
「以茲識別。」
「但辦公室女職員實在不宜過分突出女性特徵,這樣做會被老闆及同事低估工作能力,還是端莊點好,況且披頭散髮怎麼做事,現在講究效率,嫵媚如世界小姐做不出成績來也不行。」
但長發……第二章 中學時有位小女朋友,游泳時打散頭髮,在水底似一條美人魚,坐在沙灘,我愛撈起她長發深深嗅吻,有海藻香味,她皮膚細白,曬得薔薇般顏色,鼻端有雀斑,眼珠子在陽光下呈咖啡色,那是我的初戀。
我固執地說:「只愛長發。」
海倫笑了。
「笑什麼?」
「笑你還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跳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大哥回來了。
大包小包,水果冰淇淋飲料,什麼都有。
他還要為我們介紹,海倫告訴他,我們已開過辯論會。
我說:「巧克力冰淇淋加可樂最好吃,我與林自亮自幼便喜歡,稱之為噴火美人。」
海倫說:「噫?」
「味道極佳。」我保證。
「我是說那名稱,美人,怎麼噴火?」
我笑著搖頭,噴火代表性感,是美譽,有什麼不好,但是她偏偏視作侮辱。
我不語,只是笑。
好強的女性通常也極其優秀,她們性格獨立磊落,能吃苦,不流淚,容易被男人利用,往往打落牙齒和血吞,與她們交往最放心。
海倫看住我,「你不喜歡我吧?」
「怎麼會,」我又一次跳起來,「我由衷佩服你。」
稍後他們進書房聽音樂,我洗杯子。
真寂寞。
大哥說得對,只要談得攏,雙方在一起開心,誰煮飯洗衣都一樣。
她們女孩子也是人,不能規劃她們非做什麼不可,像海倫,根本不擅長家務,何苦為俗例而逼她不快活地守在廚房中;而大哥,他愛整潔,專喜研過究食經,那麼就讓他擔當這個任務好了。
幸虧我們這裡沒有啥子都看不順眼的老人家。
半夜老哥把女友送走,找我起床聊天。
「言歸於好?」
「從頭開始。」
「非常聰明光亮的女孩子。」
「上次我們齟齬之後,她根本沒有接受異性約會。」
「你也沒有吧?」
「別人都看不上眼。我愛海倫凡事井井有條,組織能力強,又有份高貴的職業,收入穩定。我沒有資格喜歡說話大舌頭、眼睛會打電報的女孩。」
「她可有意思成家?」
「她說要想清楚。」
「有條件?」
「有。」
「說來聽聽。」
「不打理家務,不養兒育女,不聽命丈夫。」
「嘩,民間三不。」
「不生孩子怎麼行,」大哥很困惑,「嬰兒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東西。」
我安慰他,「會肯的,愛她足夠時她會回心轉意。」
「不過懷孕也真辛苦。」
「睡吧,別想這種血淋淋的事。」
「晚安。」
像我們兩兄弟這麼可愛純潔的青年,應不愁找不到對象吧,我悠然入睡。
第二天在床上被電話鈴叫醒。
朦朧地接聽,那邊的女聲非常不悅:「年輕人睡到日上三竿,浪費大好光陰。」
「誰?」
誰這麼教訓我?
「我找林自明。」
「在下正是他。」
「我姓盛。」
「啊,盛女士。」是盛國香。
「我是盛太太。」
我搔搔頭皮,「是師母?」
「唔。」
那她有權說我幾句,用左手取過手錶一看,乖乖不得了,已經十一點。
「教授千叮萬囑讓我看看你。」
「謝謝謝謝,其實一切很好。」單單少個女朋友。
「你將與國香同校?」
「是,但還沒見到她。」
「今天下午她來我處吃茶,你有沒有空?」
「有有有。」
師母說出地址,「准四點,我最討厭人遲到。」
心驚肉跳,在家喝杯茶而已,先到先斟,何必做時分秒的奴隸,這老太太的陣仗太過厲害,難怪我師傅受不了。
盛老從不計較這些小節,但是對工作量卻頗有管制。鬆緊自如,做人才夠瀟灑。
我吐吐舌頭,當給面子師傅吧。
一骨碌自床上彈起。
送花送糖送糕點都不管用,這位老太太不是普通人,我跑到大哥的禮品店裡去。
他正在記帳。
我問:「有什麼東西適合送六十歲老太?」
「無論什麼,你都得付錢買。」
我坐在店堂里,「是什麼令一個男人開起禮品店來?」
「有利可圖。」大哥面不改容。
「說的也是。」
「你不必打擊我的自尊心,去,叫店員帶你看新到的水晶擺投。」
選中一對水晶書座,大哥閒閒吩咐給我一個八折,店員報上價目,我嚇得下巴落下來。
我問林自亮:「你為什麼不去搶?」
他說:「嫌貴,那買雙紙鎮好了,便宜三十倍。」
禮輕人意重,還是要了書座。
一向著輕老哥這檔生意,實地觀察之後,幾乎跌腳,太狗眼看人低了,原來他在此陰惻惻的一本萬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