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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幾天?」
「六天。」
不能置信,六天?她計算曆法與我這裡不一樣,我這裡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潮汐漲落,已經無數歲月,流金年華早已逝。
她簡單地說:「我想念你。」
「國香。」
我們緊緊擁抱。
「我嘗試過,」她不住地說,「不能控制,我必然是罪人,沒有誰會原宥我。」
很快我們決定不需要什麼人的原宥,那些人不是我們,他們不會明白,也毋須了解。
誰也不保證這是否是一個夢,中國人的夢都是很逼真的,歷歷在目,然後在最繁華美麗的時候,「啪」一聲破滅。
接著的日子,又似過得太快,像是電影中的快速鏡頭,難以捕捉,瞬息即變,還沒看清楚,已經過去,只知道她終於與我同在。
我們之間一向對白不多。
國香自比基尼島攜回一袋僧帽牡蠣,養在我家廚房,她與它們交談:「……可憐的傢伙,你們畸形了知道嗎,同類不再認得你們。」
我假裝不關心。
一日收起她的牡蠣,往街市購回新鮮牡蠣,做炒蛋吃,她十分欣賞,一直說,林自明,你是一個好廚子。沒到一會兒,她懷疑起來,用筷子挑升炒蛋觀察,忽然跑到廚房去查看。
接著面青唇白跑出來,「林自明,養著的那碗牡蠣呢?」
我平靜地說:「炒了蛋了。」
可憐的盛博士手足都涼了,呆若木雞,像五雷轟頂那樣,一動不動。
不要試練你的上帝,否則閣下會發覺幾隻變形的海洋軟體生物比閣下重要。
這個蠢蠢的女子做工做得像鬼上身一樣,玩笑持續下去,她會中風。
我站起來,領她到廚房,取出她的寶貝,放她手中,她這才尖叫起來。
她說她恨我,一個下午不理睬我。
我心中卻無限舒暢,委屈一天比一天銳減,積鬱漸去無蹤。
我們自私,幼稚,知錯不改,換句話說,舉止似不負責任的,快樂的孩童。
做了太久的成年人,能有機會放肆一下,明知後果嚴重,吾往矣。
「施必然洞悉一切了。」
「他沒有提過。」
我知道這種老謀深算的人,他才不會無端炸起來,他要把整局棋安排妥當才動第一子,即使國香開口要求分手,他還會同她拖好幾年,把她整得無比困惑。
「施此刻不在本市吧?」
「他轉赴夏威夷,去談生意。」
這一定也是故意的,不是給我機會,而是縱容國香,令她內疚。
果然她臉容都黯下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你一定要同他提出分手。」
國香心虛地說:「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這是什麼話,她明明已經不愛他,卻還藕斷絲連,難道要等他犯七出之條方可分手?
我固執地說:「我不會與他共同擁有盛國香,我做不到。」
她低下頭,只當是看書,但整本書倒頭放在她面前。
必須要逼她,否則以後都要偷偷摸摸。
忽然之間,她一語不發,站起來跑掉。
沒有追上去,我的心也比較狠了,為著爭取自己的利益,不得不這樣。
我要正式的名分,使蘇倩麗那樣的人以後看到我沒有機會再曖昧地笑。
國香一定要正式離開施氏。
施某的詭計我很懂得,他放她出來玩,玩膩了她會回去,她始終於心有愧,覺得他愛她,而我,從頭到尾,是黑暗中的一段小插曲,到時候,知難而退。
他若真的在乎她,不會如斯大方。
國香又開門進來。
我轉頭看著她。
她說:「大家都是成年人,讓我們把話說清楚。」
國香言語上的表達能力並不十分好,我等她開口。
她坐下來,苦苦思索措辭,在腹中打一千次糙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隔很久很久,她說:「真希望還是自由身。」
我聽了已經感動,心中一酸,想就此算數,誰知她又說:「但是婚姻生活對我貢獻良多,我愛家庭。」
我心又涼了半截。
她伸出手,放在我左頰上,良久,放下手,又開門走掉。
無限的矛盾。
若干年前,盼望理想的結局是奢侈的,眾人不是不為安娜-卡列妮娜傾倒,但卻也不反對她撞火車自殺,畢竟不守婦道的女人是要遭天譴的,否則五綱倫常擺到什麼地方去;時代再進步,科學再發達,女人一婚再婚,有理想的結局,不管她作過多大的努力,不管她們有什麼苦衷,即使異性肯體諒她,其他女人可不肯。
難道國香也受這種觀念困惑。
像盛國香那樣的女性,應當知道她心裡要的是什麼。
門鈴連珠價響起來。
國香有鎖匙,還是別人。
階前站著施峰,比上次見她又長高了,再過三兩年,就能叫男孩子哭笑不得。
目前,她只能令我這樣。
她熟絡地走進來,像老朋友一樣,開啟冰箱,取冰水喝,挑張近窗的沙發坐下。
我問:「有什麼事?」
「你不守諾言。」
「施峰,我從未曾對你許下諾言。」
「你有。」她漲紅面孔。
「沒有。」
「你有,你應允不再約見我母親。」
「我從來沒有,小施峰,做人要公道一點兒。」
「但她與父親的確已和好如初,他們一起出去旅行一一」
「她一個人回家來,是不是,施峰,我與你同樣被動,同樣無奈。」
「不,是你不放過我母親!」
「這樣想會令你好過些?」
過一會兒她承認:「是。」
我問:「你與她談過話?」
「沒有。」
「母女之間無話不可說。」
「我怕媽要離開我們。」
「胡說,無論她同誰在一起,你們一定可以找到她,在她心中,你與施峻永遠排首位。」
施峰看到我瞳孔里去,「真的?」
「你也知道這是真的。」
「她會與你逃走,我有一個同學的母親同別人私奔,十年也沒回來。」
「我不認為那是你的母親。」
我比施峰更擔心國香會撇下我。
孩子們還好,她們有她們的生活,前程在她們自己手中,像我,國香再扔我一次,連人帶骨散開來,皇帝所有的兵馬,也不能使我復元。
「如果你沒出現,我們家一定還是好好的。」
「我沒出現的時候,你母親快樂嗎?」
「她有工作,她有我門,當然快樂。」施峰悻悻地。
每個人都以他們的快樂為別人快樂。
「我父親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我怎麼會知道。」
「父親會不會不回來?」她提高聲音。
「他一定會回來。」
悄悄離去的永遠是情人,不是正式配偶。
「有一次父親走了近半年。」施峰衝口而出。
我轉過頭來,表面上不露出好奇,「大人要出外工作。」
「不,不是工作。」
我噤聲,不能騙孩子說話,太不道德。
「他同蘇倩麗出去住了六個月。」
這句話像一把鎖匙,開啟了秘密之門。
「所以你害怕。」
「是。」
「那是幾時的事?」
「三年前,母親當時在澳大利亞。」
她真是個敏感的孩子,一一看在眼內,一一記在心中。
「母親知道嗎?」
「應當知道。」
「但她一直若無其事?」
施峰點點頭。
我鬆一口氣。
他們關係早就破裂,罪不在我,罪不在我,罪不在我,我幾乎要跑到山頂去唱歌。
但心底深處也暗暗失望,這無異使我的魅力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什麼,一切不是為著我?
「同學與我說,開頭的時候,他們輪流出走,終於弄到一個也不回家為止。」
真沒想到孩子們會談論這種問題。
「然後父親身邊有不同的阿姨,母親又把許多叔叔介紹給他們,他們做不做功課都可以,看電視可以看到凌晨,隨便叫朋友回去過夜,袋中有許多零錢。」
「聽上去也沒有什麼不妥。」
施峰說:「終究那一日來臨,我同施峻也會習慣,可惜施峻太小,不大懂,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打倒,那時她常跟了父親去蘇倩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