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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過了一戶農家,雨中的殘垣一角開滿了一樹的白色月季花,三毛車已經開過了,又倒車回去采,她采了一朵,裡面的人出來了,遞給她一把刀子,這一來她便得了滿懷的花。三毛匆匆忙忙往車子跑,又把花丟在我身上,濕濕的。然後她從車內拿了那瓶早晨別人送她的香檳,交給了那個披著麻布袋禦寒的鄉下人。
“好不好玩?”三毛問我。
我苦笑了一下聳聳肩,她居然拿香檳去換野花。她是比我聰明多了,這個人知道怎麼樣對付她的苦痛,好強的女人,看上去卻是一片歡喜溫柔,表里不襯的。
穿出了山谷,天也晴了,一片又一片絲絨似的糙場春夢也似鋪了一天一地,糙上一片牛羊靜靜的在吃糙。三毛又停車了,往一塊岩石上坐著的牧羊人跑去,喊著:“米蓋利多,我的朋友呀!”
他們遠遠在講話,三毛向我叫:“西沙!你下不下來呀?”
我搖搖頭,留在車內,三毛跟著牧羊人走向羊群里去。
她輕輕的半跪著捉起了一雙黑白交雜的小綿羊,抱在懷裡摸,仰著頭跟那個米蓋講什麼話。
我按下了錄音機,那首未完的中文歌又開始唱第二段相同的歌詞——“時光無情,來去匆匆,往事如夢,飄動無蹤——”
我看著遠方糙場上的三毛,她的頭髮什麼時候已披散了,這個人,將她的半生,漸漸化成了一篇童話。而我,為什麼聽著緩慢的歌,這時候的心裡卻充滿了淚。
糙原上三毛的身影是那麼的寂寞,畢竟她還年輕,這樣一個人守下去是太悽苦又太不公平了。多麼願意去愛她,給她家庭的幸福,可是她又會接受嗎?她太強了,這樣有什麼好呢!
三毛又向我跑了過來。
“西沙,你喜歡吃軟的羊辱酪還是硬的?我的朋友要我跟他去家裡拿呢!”
我說,我不吃羊辱酪。
三毛仍是忍耐看我,興高采烈的往牧羊人的家裡跑,這個人的情緒,只要她願意,可以做到不受人影響一絲一毫了。
她抱了一個圓圓的酪出來,又來車裡掏錢,又是硬塞給人家一張大鈔,便上車跑了。
“這麼一來,比市場買的還貴了,”我忍不住說。“鄉下人苦,總不能白占人家友情當便宜。”
“可是你也要有算計!”我是為了三毛的好才這麼說。她一個早晨不知已付了多少張大鈔出去。
“錢有什麼用?”三毛冷笑了一聲。
“沒有錢你住得起海邊那幢房子?”我說。
“你以為我真在乎?”三毛嘻嘻的笑了起來,語氣里卻突然有些傷感。
想到三毛書中與荷西結婚的時候只有一個床墊,幾條糙席,而他們可以那樣幸福的過日子。這個人,自有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三毛講起金錢如此狂傲,亦是她豁出去了。
到了深山枯樹林裡的一個村落,三毛又有她的熟人,花樣不斷的,她似她是島上土生土長的一般。
“我們去看神父。”
三毛冒著酷寒,在教堂邊的一幢小樓下叫:“唐璜!唐璜!”樓上小木窗呀一下開了,一個老年神父穿了一身黑袍,戴了一個有邊的圓呢帽子探出大半個身子來,他在房間裡還戴了帽子。
“神父!是我啊!Echo!”
她又將路上買的蘋果和辱酪全都抱出去了。
“神父說,天冷,請你也上來喝一杯酒,你來嗎?”她在窗口向我喊著。
我搖搖頭。
三毛靜靜的看著我好一下,也不說什麼,笑了笑便輕輕關上了窗門。
很快她下了樓,手裡多了一盆花,她換來的東西都不是生意。
“好了!我們回去吧!”她仍是很有耐性的說。我們下山窗過了大城,進高速公路,三毛問我:“我送你回旅館?”她的聲音也倦了。
我說我想去海邊散散步。三毛也不說話了,便往她的家開去。
“真抱歉,已經七點多了,等會請你找車回小城去吧!我晚上要出去。”三毛說。
我默默的點點頭,她將車關進了車庫,表示晚上她並不用車,那麼必是有人來接她的了。
我隨她進了前院,她走過低垂的相思樹,說:“明天這些樹枝要剪了,不然來家裡的客人總是要低頭!”說完她自己手一拂便排開了擋路的枝枝葉葉,我看見她這一個小動作,又是一驚,三毛不低頭的。
“不請你坐了,再連絡好嗎?你在這兒還有三天?”她和氣的說。
我又點點頭,知道自己不開朗的個性不討人喜歡,可是我沒法子改掉自己。
我一直在海灘上徘徊,看著她窗口的燈光,一直到了九點,她都沒有出去。
原來她是誑了我的,我更是難過,慢慢的往她的街道走去。自然不會再去煩她了。
便是在那個時候,一輛暗棗紅的新車駛到了三毛家的門口,門燈是亮著的。我停了步子,進退兩難。
車內下來一個衣著筆挺的微胖中年人,氣質看上去便是社會上成功的人的那種典型,一件合身的深色西裝,兩鬢有些斑白了。
他按下一下門鈴,靜靜的等著。
我退了一步,怕三毛看見我。心狂跳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開了,燈光下的三毛,穿了一件月白緞子的長袖襯衫,領口密密的包到頸子下面,領沿一排同色緞子的狹荷葉邊、袖口也是細細的滾邊,下面一條棗紅交雜著別的混色的長裙,一層一層的貼服的圍住她削瘦的身材,手臂中掛了一個披肩。見了那人她站定了一笑,不說一句話,雙手自自然然的伸了出來,臉一側,給人家親吻著。
這確是西班牙很普通的禮節,可是在燈光下看去,便跟白天她在街上與人親吻完全不同。
她的朋友回身去車內拿了一個玻璃盒子出來,裡面大約是一朵蘭花。
三毛接了過來,順手將披肩交給那個人,雙手捧起花來隔著盒子聞了一下,又是她很獨特的一個動作,有些心不在焉的。
然後她轉身打開門口的郵箱,居然將花丟了進去,這麼的漫不經心而無禮。
那個來接她的人真是好涵養,什麼也不說,只是等她轉身,將她的披肩給她圍了上去。
來接她的人一舉一動都是愛的傾訴。這麼多人愛著她,為什麼她的眼裡還是沒有迴響,她的靈魂在什麼遙遠的地方啊!三毛走到車門邊去,簡直不能令人相信的是,那雙中午還在掮牛糞做花肥的手,居然不肯伸出來給自己開車門。她閒閒的將手圍著自己的披肩,便是叫人拉開了門才坐進去。
車門開了,襯亮了一車內華麗的棗紅絲絨坐墊,三毛進去了,裙子卻拖撒在地上,也不知她是曉不曉得。
她的朋友彎腰給她拾裙子,輕輕的關上了門,這才又繞到那一邊去上車。
車燈又亮了一下,看見三毛側過頭來對著那人,竟是一個又溫柔又傷感而又夾著一絲絲抱歉般的微笑。倦的,沈沈靜靜的一個成熟的女人。
在那一剎那間,我看見了三毛再也不顯露給任何人看的滄桑。
三毛說得不錯,台灣是一次生命,沙漠是又一次生命,荷西的生是一場,荷西的死又是一場,而眼前的她,剛剛跨入另一層次的生命,什麼樣傳奇的故事要在身上再次重演?
我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知道,只聽見海潮的迴響在黑夜裡洗刷著千年恆在的沙灘,而三毛,已經坐著她的馬車絕塵而去,去赴好一場夜宴啊!
三毛,我愛的朋友,我要送你這首徐*先生寫的詩,你自己乾爸寫下的,做為與你認識一場,相處兩日的紀念,而後,我將不再寫下任何你生活中的片紙隻字,讓你追求生命中的寧靜了。
我要唱最後的戀歌,
像春蠶吐最後的絲,
願你美麗的前途無限,而我可憐的愛情並不自私。
開闊的河流難被阻塞,偉大的胸襟應容苦痛,人間並無不老的青春,天國方有不醒的美夢。
秋來的樹木都應結果,多餘的花卉徒亂天時,長長的旅途布滿寂寞,黯淡的雲端深藏燦爛的日子。
願我有歌可長留此間,讚美那天賜的恩寵,
使我在人間會相信奇蹟,暮色里仍有五彩的長虹。
兩極對話——沈君山和三毛
一個是科學家,一個文學家。一個講分析,求實證;一個談感性,重直覺;沈君山和三毛像兩極天地里的人物。四年多以來,他們偶然在幾次餐會上相逢,彼此的興趣、觀念和思想方式,都顯現了很大的差異——他們連吃的口味竟也完全不同。——感性和知性真是兩種世界嗎?或者只是認識角度和層次的矇卑界域呢?於是他們決定找一個機會,挑幾個話題,談清楚!
您也許想像不到,他們的第一個話題竟然會是——飛碟。話題1飛碟與星象“我不能說飛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確實看見過‘不明飛行物體’……”
——三毛
“您的經驗,沒有強烈的證據。飛碟只是星光下一個美麗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