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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光只是我們的,誰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後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進墓園,那邊傳來了丁字鎬的聲音,那個守墓地的在挖什麼人的墳?
我一步一步走進去,馬諾羅看見是我,驚喚了一聲,放下工具向我跑來。
“馬諾羅,我回來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雙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熱呢!”他木訥的說。
“是,春天已經盡了。”我說。
這時,我看見一個墳已被挖開,另外一個工人在用鐵條撬開棺材,遠遠的角落裡,站著一個黑衣的女人。“你們在撿骨?”我問。
馬諾羅點點頭,向那邊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來。
“五年了?”我輕輕問她,她也輕輕的點點頭。“要裝去那裡?”
“馬德里。”
那邊一陣木頭迸裂的聲音,傳來了喊聲:“太太,過來看一下簽字,我們才好裝小箱!”
那個中年婦人的臉上一陣抽動。
我緊握了她一下雙手,她卻不能舉步。
“不看行不行?只簽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麼交代,怎麼向市政府去繳簽字——”那邊又喊了過來。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頰上親了一下。她點點頭,手絹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經打開的棺木,那個躺著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連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馬諾羅和另外一個掘墳人將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東西灰塵似的飛散了,一天一地的飛灰,白骨,這才露了出來。我仍是駭了一跳,不覺轉過頭去。
“看到了?”那邊問著。
“我代看了,等會兒這位太太簽字。”
陽光太烈,我奔過去將那不斷抽動著雙肩的孤單女人扶到大樹下去靠著。
我被看見的情景駭得麻了過去,只是一直發冷發抖。“一個人來的?”我問她,她點頭。
我抓住她的手,“待會,裝好了小箱,你回旅館去睡一下。”她又點頭,低低的說了一聲謝謝!
離開了那個女人,我的步伐搖搖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剛剛的那一幕不能一時里便忘掉,我扶著一棵樹,在短牆上靠了下來,不能恢復那場驚駭,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龍頭那邊的水槽,浸濕了雙臂,再將涼水潑到自己的臉上去。
荷西的墳就在那邊,竟然舉步艱難。
知道你的靈魂不在那黃土下面,可是五年後,荷西,叫我怎麼面對剛才看見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靜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再次給自己的臉拚命去浸冷水,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墳地走過去。
陽光下,沒有再對荷西說,簽字筆一次次填過刻著的木槽fèng里——荷西·馬利安·葛羅。安息。你的妻子紀念你。
將那幾句話塗得全新,等它們干透了,再用小刷子開始上亮光漆。
在那個炎熱的午後,花葉里,一個著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著十字架,漆著四周的木珊。沒有淚,她只是在做一個妻子的事情——照顧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後的情景,在我的心裡,荷西,你永遠是活著的,一遍又一遍的跑著在回家,跑回家來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樹下等油漆干透,然後再要塗一次,再等它干,再塗一次,塗出一個新的十字架,我們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麼讓我靠在你身邊。再沒有眼淚,再沒有慟哭,我只是要靠著你,一如過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過去,雙手掛在你的脖子上。遠方有什麼人在輕輕的唱歌——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
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一個男孩子的愛情
——談話記錄之一
今天要說的只是一個愛的故事,是一個有關三十歲就過世的一個男孩子,十三年來愛情的經過,那個人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給他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叫荷西,取荷西這個名字實在是為了容易寫,可是如果各位認識他的話,應該會同意他該改叫和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可是他說,那個“曦”字實在太難寫了,他學不會,所以我就教他寫這個我順口喊出來的“荷西”了。
這麼英俊的男孩!
認識荷西的時候,他不到十八歲,在一個耶誕節的晚上,我在朋友家裡,他剛好也來向我的一些中國朋友祝賀耶誕節。西班牙有一個風俗,耶誕夜十二點一過的時候,鄰居們就要向左鄰右舍樓上、樓下一家家的恭賀,並說:“平安。”有一點像我們國人拜年的風俗。那時荷西剛好從樓上跑下來,我第一眼看見他時,觸電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為他的妻子,在虛榮心上,也該是一種滿足了,那是我對他的第一次印象。過了不久,我常常去這個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這棟公寓的後面有一個很大的院子,我們就常常在那裡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裡打雪仗,有時也一齊去逛舊貨市場。口袋裡沒什麼錢,常常從早上九點逛到下午四點,可能只買了一支鳥羽毛,那時荷西高三,我大學三年級。
表弟來羅!
有一天我在書院宿舍里讀書,我的西班牙朋友跑來告訴我:“Echo,樓下你的表弟來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裡帶有嘲弄的意思,她們不斷地叫著“表弟來羅!表弟來羅!”我覺得很奇怪,我並沒有表弟,那來的表弟在西班牙呢?於是我跑到陽台上去看,看到荷西那個孩子,手臂里抱了幾本書,手中捏著一頂他常戴的法國帽,緊張得好像要捏出水來。
因為他的年紀很小,不敢進會客室,所以站在書院外的一棵大樹下等我,我看是他,匆匆忙忙地跑下去,到了他面前還有點生氣,推了他一把說:“你怎麼來了?”他不說話,我緊接著問:“你的課不是還沒有上完嗎?”他答道:“最後兩節不想上了。”我又問:“你來做什麼?”因為我總覺得自己比他大了很多,所以總是以一個姊姊的口氣在教訓他。他在口袋裡掏出了十四塊西幣來(相當於當時的七塊台幣),然後說:“我有十四塊錢,正好夠買兩個人的入場券,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好嗎?但是要走路去,因為已經沒有車錢了。”我看了他一眼。我是一個很敏感的人,覺得這個小孩子有一點不對勁了,但是我還是答應了他,並且建議看附近電影院的電影,這樣就不需要車錢。第二天他又逃課來了,第三天、第四天……於是樹下那個手裡總是捏著一頂法國帽而不戴上去的小男孩,變成了我們宿舍里的一個笑話,她們總是喊:“表弟又來羅!”我每次跑下樓去,總要推荷西一把或打他一下,對他說:“以後不要來了,這樣逃課是不行的!”因為最後兩節課他總是不上,可是他仍是常常來找我。因為兩個人都沒錢,就只有在街上走走,有時就到皇宮去看看,撿撿人家垃圾場裡的廢物,還會驚訝的說:“你看看這支鐵釘好漂亮喲!哇!你看看這個……”漸漸地我覺得這個交往不能再發展下去了,因為這個男孩子認真了,而他對我是無能為力的,因為他大學還沒有念,但老實說我心裡實在是滿喜歡他的。你再等我六年!
有一日,天已經很冷了,我們沒有地方去,把橫在街上的板凳,搬到地下車的出風口,當地下車經過的時候一陣熱風吹出來,就是我們的暖氣。兩個人就凍在那個板凳上像乞丐一樣。這時我對荷西說,“你從今天起不要來找我了。”我為什麼會跟他說這種話呢?因為他坐在我的旁邊很認真的跟我說:“再等我六年,讓我四年念大學,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後我們可以結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個很小的公寓,裡面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太太,然後我去賺錢養活你,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夢想。”他又說:“在我自己的家裡得不到家庭的溫暖。”我聽到他這個夢想的時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淚的衝動,我跟他說:“荷西,你才十八歲,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這個夢了,從今天起,不要再來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個樹下的話,我也不會再出來了,因為六年的時間實在太長了,我不知道我會去哪裡,我也不會等你六年。你要聽我的話,不可以來纏我,你來纏的話,我是會怕的。”他楞了一下,問:“這陣子來,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我說:“你沒有做錯什麼,我跟你講這些話,是因為你實在太好了,我不願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著,我站起來,他也跟著站起來,一齊走到馬德里皇宮的一個公園裡,園裡有個小坡,我跟他說:“我站在這裡看你走,這是最後一次看你,你永遠不要再回來了。”他說:“我站這裡看你走好了。”我說:“不!不!不!我站在這裡看你走,而且你要聽我的話喲,永遠不可以再回來了。”那時候我很怕他再來纏我,我就說:“你也不要來纏我,從現在開始,我要跟我班上的男同學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這麼一講自己又緊張起來,因為我害怕傷害到個初戀的年輕人,通常初戀的人感情總是脆弱的。他就說:“好吧!我不會再來纏你,你也不要把我當作一個小孩子,因為我們這幾個星期來的交往,你始終把我當作一個孩子,你說‘你不要再來纏我了’,我心裡也想過,除非你自己願意,我永遠不會來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