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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姐,我的客房給你睡。”達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講話便是德文和西文夾著來的。“你在這裡住多久?”我喊過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過來,是在樓梯邊的客房裡。“我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馬上走的,剛剛來怎麼就計劃走呢!”
拉赫搬著托盤進來說,她嘆了口氣,在我對面坐下來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著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這家人孩子的朋友還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對兩代都那麼真誠而自然,雖然表面上看去我們很不相同,其實在內心的某些特質上我們實是十分相近的。雖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陽台的落地窗在夜裡卻是敞開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二樓的木陽台上放音樂。
“爸爸回來了!”歌妮喊起來。
本是脫了靴子躺在沙發上的,聽說奧托回來了,便穿著毛襪子往門外走去。
夜色濃了,只聽見我一個人的聲音在樹與樹之間穿梭著:“奧帝,我來了!是我呀!”
我從不喚他奧托,我是順著拉赫的喚法叫他奧帝的。奧帝匆匆忙忙穿過庭園,黑暗中步子是那麼穩又那麼重,他的西裝拿在手裡,領帶已經解鬆了。
我開了門燈,跑下石階,投入那個已過中年而依舊風采迷人的奧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鬍子給人這樣安全的歡愉。“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奧帝只重複這一句話,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裡的一樣。
拉赫是賢慧而從容的好主婦,美麗的餐桌在她魔術般的手法下,這麼豐豐富富的變出來。外面又開始下著小雨,夜卻是如此的溫暖親切。
“唉!”奧帝滿足的嘆了口氣,擦擦兩手,在燈下微笑。“好!Echo來了,達尼埃也在,我們總算齊了。”他舉起酒杯來與我輕輕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著我出神。
“來!替你切肉。”我拿過與我並肩坐著的安德列阿的盤子來。
“你就服侍他一個人。”達尼埃在對面說。
“他沒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達尼埃仍是羨慕地搖搖他那一頭鬈毛狗似的亂發。我們開始吃冰淇淋的時候,安德列阿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我去城裡跳舞。”他說。
我們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兒等什麼似的。燈光下看他,實在是一個健康俊美的好孩子。
“你怎麼不走?”歌妮問他,又笑了起來。
“有誰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說,在他這個年紀這樣開口請人已很難得了。
“我們不去,要說話呢!”我笑著說。
“那我一個人去啦!”他粗聲粗氣的說,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門走了。
我壓低聲音問拉赫:“安德列阿幾歲了?”
“大羅!今年開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輕人的風氣?”
“不肯走呢!”拉赫笑著說。
如果我是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國,大概也是捨不得離開的吧!
“以前看他們都是小孩子,你看現在歌妮和達尼埃——”我笑著對拉赫說,那兩個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再過五年我跟歌妮結婚。”達尼埃大聲說。
“你快快出來賺錢才好,歌妮已經比你快了!”我說。“孩子們長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著這一對孩子。
“怎麼樣?生個火吧?”奧帝問我們。
其實這個家裡是裝了暖氣的,可是大家仍是要個壁爐,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納利群島,對這種設備最是歡喜。
對著爐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搖椅里織著毛線,奧帝伸手來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講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來。
“Echo,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這麼碰到了痛處,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拿起墊子來壓住臉。
“迦納利群島不該再住了,倒是想問問你,想不想來瑞士?”
“不想。”
“你還年輕,那個海邊觸景傷情,一輩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氣追求新的生活——”
“明天就走,去維也納。”我輕輕的說……
“箱子還在車站,明天走得了嗎?”
“火車站領出來就去飛機場。”
“票劃了沒有?”
我搖搖頭。
“不要急,今天先睡覺,休息幾天再計劃好了。”拉赫說。“西伯爾還要來看你呢!”達尼埃趕快說。
“誰叫你告訴他的?”我嘆了口氣。
“我什麼?烏蘇拉、米克、凱蒂和阿爾瑪他們全都沒說呢!”達尼埃冤枉的叫了起來。
“誰也不想見,我死了!”我拿墊子又蒙住臉。“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這兒多少朋友為你們痛哭,你就不會躲著不肯見他們了。”拉赫說著便又拿手帕擦眼角。“拉赫,我這裡死了,這裡,你看不見嗎?”我敲敲胸口又嘆了口氣,眼淚不乾的流個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奧帝喝一杯白蘭地。”奧帝慈愛的對我舉舉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來往廚房走去。
這是一個愉快又清潔的臥房,達尼埃去客廳架了另外一個小床,別人都上樓去了。
我穿著睡袍,趴在臥室的大窗口,月光靜靜的照著後院的小樹林,枝丫細細的映著朦朦的月亮,遠天幾顆寒星,夜是那麼的寂靜,一股幽香不知什麼風將它吹了進來。
我躺在雪白的床單和軟軟的鴨絨被裡,仿佛在一個照著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飄進了夢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開房門輕輕的喊我。
“誰?”
“達尼埃!已經早晨九點了。”
我不理他,翻過身去再睡。
“起來嘛!我們帶你去法國。”
我用枕頭蒙住了頭,仍是不肯動。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帶我回到昨夜的夢裡不要再回來吧!
我閉著眼睛,好似又聽見有人在輕喚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裡,有人溫柔的對我低語:“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過這麼一個親人,曾經這樣捧住我的臉,看進我的眼睛,嘆息似的一遍又一遍這樣輕喚過我,那是我們的秘密,我們的私語,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麼是他來過了?是他來了?夜半無人的時候,他來看我?在夢與夢的夾fèng里,我們仍然相依為命,我們依舊悄悄的通著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沒有哭,我很歡喜,因為你又來了。
我只是在靜靜的等待,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你答應過,你將轉回來,帶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會兒我都不覺得。
“做什麼低低的垂著頭?不睡了便起來吧!”她甜蜜的聲音清脆的吹了過來,
我望著她微笑,伸著懶腰,窗外正是風和日麗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們去火車站領出了行李便往飛機場開去。
“現在只是去劃票,你是不快走的羅!”歌妮不放心的說。
“等我手好了帶你去騎摩托車。”安德列阿說。“就為了坐車,等到你骨頭結起來呀!”我驚嘆的笑起來。“這次不許很快走。”達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機場瑞航的櫃檯上,我支開了三個孩子去買明信片,劃定了第二天直飛維也納的班機。
那時我突然想起三歲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片中的母親叫孩子去買大餅,孩子回來母親已經跳江了。
為什麼會有如此的聯想呢?
我收起機票對迎面走來的安德列阿他們笑。
“喂喂!我們去法國吧?”我喊。
“車頂上的大箱子怎麼辦?過關查起來就討厭了。”安德列阿說。
“要查就送給海關好羅!”我說。
“又來了!又要丟掉箱子了,那麼高興?”達尼埃笑了起來。
“放在瑞士海關這邊嘛!回來時再拿。”我說。“那有這樣的?”歌妮說。
“我去說,我說就行,你賭不賭?”我笑說。
“那麼有把握?”
“不行就給他查嘛!我是要強迫他們寄放的。”於是我們又擠上車,直往法國邊界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