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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我去了義大利。
當我從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時,仍是難忘那個車站的事情。
當女友告訴我,我們要去車站接幾個朋友時,我遲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證一些事情,在我印證之前,其實已很瞭然了。因為那不是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個車站,雖然今生第一次醒著進去,可是夢中所見,都得到了解釋,是它,不會再有二個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確定了這件事。
我的朋友,為什麼我說著說著又回到夢裡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維也納,我坐飛機去奧國,行程里沒有坐火車的安排,那麼你為什麼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節火車吧!沒有,我的計劃里沒有火車呢。
在瑞士法語區,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沒有相識的人,可是在德語區,卻有好幾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對於別的人,我並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卻是如同我的親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總忍不住想與她通一次電話。
電話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歲的女兒聽說是我,便尖叫了起來:“快來,媽媽,是Echo,真的,在洛桑。”拉赫搶過話筒來,不知又對誰在喚:“是Echo,回來了,你去聽分機。”
“一定要來住,不讓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電話中急促的說。
“下一站是去維也納哥哥處呢!不來了,電話里講講就好!”我慢慢的說。
“不行!不看見你不放心,要來。”她堅持著。我在這邊沉默不語。
“你說,什麼時候來,這星期六好嗎?”
“真的只想講講電話,不見面比較好。”
達尼埃也在這兒,叫他跟你講。”
我並不知道達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們迦納利群島上鄰居的孩子,回瑞士來念書已有兩年了。他現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吔——”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傳過來,我的胃馬上閃電似的絞痛起來了。
“達尼埃——”我幾乎哽咽不能言語。
“來嘛!”他輕輕的說。
“好!”
“不要哭,Echo,我們去接你,答應了?”“答應了。”
“德萊沙現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電話,你們見見面。”又問我。
“不要,不想見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來,烏蘇拉和米克爾我去通知,還有希伯爾,都來這兒等你。”
“不要!真的,達尼埃,體恤我一點,不想見人,不想說話,拜託你!”
“星期六來好不好?再來電話,聽清楚了,我們來接。”“好!再見!”
“喂!”
“什麼?”
“安德列阿說,先在電話里擁抱你,歡迎你回來。”“好,我也一樣,跟他說,還有奧托。”
“不能賴哦!一定來的哦!”
“好,再見!”
掛斷了電話,告訴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幾日。“你堂哥不是在維也納等嗎?要不要打電話通知改期?”女友細心的問。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時太忙太亂了,沒有寫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這樣的事情。準備自己到了維也納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鈴呢!十三年未見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麼去哀庭根?”女友問。
“他們開車來接。”
“一來一回要六小時呢,天氣又不太好。”
“他們自己要來嘛!”我說。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車去好羅!到巴塞爾,他們去那邊接只要十五分鐘。”
“火車嗎?”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個鐘頭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煩人家開車。”女友又俐落的說。
“他們要開車來呢!說——好幾年沒來洛桑了,也算一趟遠足。”
——我不要火車。
“火車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勸我。“也好!”遲遲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別人遠路開車來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邊是體恤我,我也當體恤她才是。再說,那幾天總又下著毛毛雨。“這麼樣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車去,上了車你便打電話過去那邊,叫他們去巴塞爾等我,跟歌妮講,她懂法文。”我說。
——可是我實在不要去上火車,我怕那個夢的重演。
要離開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著一杯熱茶,把臉對著杯口,讓熱氣霧騰騰的漫在臉上。
女友下樓來,又像對我說,又似自言自語:“你!今天就穿這身紅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夢來,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午間四點那班車實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對我喊著:“快!你先去,六號月台。”
我知道是那裡,我知道怎麼去,這不過是另外一次上車,重複過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衝上車,丟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車踏板邊去,這時我的女友也朝我飛奔而來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遞上票來。這時,火車已緩緩的開動了。
我掛在車廂外,定定的望著那襲灰色車站中鮮明的紅衣——夢中的人,原來是她。
風來了,速度來了,夢也來了。
女友跟著車子跑了幾步,然後站定了,在那兒揮手又揮手。
這時,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話:“再見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一旦她說了出來,仍是驚悸。
心裡一陣哀愁漫了出來,喉間什麼東西升上來卡住了。
難道人間一切悲歡離合,生死興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數嗎?
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後一次聽中文,以後大概不會再說什麼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見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夢中去,你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這不過又是一次心靈與心靈投契和感應,才令我的女友說出夢中對我的叮嚀來。事實上這只是巧合罷了,與那個去年大西洋小島上的夢又有什麼真的關連呢?
車廂內很安靜,我選的位子靠在右邊單人座,過道左邊坐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人,後面幾排有一個穿風衣的男人閉著眼睛在養神。便再沒有什麼人了。
查票員來了,我順口問他:“請問去巴塞爾要多久?”“兩小時三十三分。”他用法語回答我。
“我不說法語呢!”我說的卻是一句法語。
“兩小時三十三分。”他仍然固執地再重複了一遍法語。
我拿出唯一帶著的一本中文書來看。火車飛馳,什麼都被拋在身後了。
山河歲月,綿綿的來,匆匆的去。什麼?什麼人在趕路?不會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夢裡,已被指定是這一條了,我只是順著路在帶著我遠去罷了。
列車停了一站又一站,左邊那對夫婦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好似只有我,是駛向終站唯一的乘客。
身後有幾個人走過來,大聲的說笑著,他們經過我的身邊,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夢幻中的三個兵,正目光灼灼的看著我,糙綠色的制服,肩上綴著小紅牌子。
看我眼熟嗎?其實我們早已見過面了。
我對他們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懷好意的笑著。心裡卻浮上了一種奇異虛空的感覺來。
窗外流過一片陌生的風景,這裡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還有湖水的故鄉。大地掙扎的景象在這兒是看不見的,我反倒覺得陌生起來。
難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過怎麼樣的風景嗎?沒有,其實什麼也沒有熟悉過,因為在這勞勞塵夢裡,一向行色匆匆。我怔怔的望著窗外,一任鐵軌將我帶到天邊。
洛桑是一個重要的起站,從那兒開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個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遠一個人了。我是那麼的疲倦,但願永遠睡下去不再醒來。
車廂內是空寂無人了,我貼在玻璃窗上看雨絲,眼睛睜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麼人又在向我傳達著夢中的密碼,有思想嘆息似的傳進我的心裡,有什麼人在對我悄悄耳語,那麼細微,那麼緩慢的在對我說——苦海無邊……我聽得那麼真切,再要聽,已沒有聲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裡輕輕的回答著,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語著,你好在交換著一個不是屬於這個塵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