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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山說:“我想大家都很希望您談談自己寫作的情形。您的作品擁有廣大的讀者群。——啊,我想起最近那篇《背影》,相當感人。”
三毛略一沉思,然後說:“我嗎?我寫的就是我。“我認為作家有兩種:一種是完全憑想像的,譬如寫武俠小說的金庸先生,我非常欽佩他。我通常沒有多餘的時間看武俠小說,但金庸的作品每一部都看。在創作上,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他寫的東西都是無中生有,卻又非常真實動人,形式上是武俠小說。
“我曾對金庸先生說:”你豈止是寫武俠小說呢?你寫的包含了人類最大的,古往今來最不能解決的,使人類可以上天堂也可以入地獄的一個字,也就是‘情’字。“我跟金庸先生的作品雖然不同,就這點來說,本質是一樣的,就是寫一個‘情’字。中國人不太講這個字,因為講起來總覺得有點露骨吧?
“我是一個‘我執’比較重的寫作者,要我不寫自己而去寫別人的話,沒有辦法。我的五本書中,沒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稱的。有一次我試著寫第三人稱的文章,我就想:我不是‘他’,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我又回過頭來,還是寫‘我’。
“至於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內容,是如何醞釀出來的,我想我不能——”
沈君山立刻接著說:“就是您寫文章前的一段經歷,是不是一個意念要醞釀很久才寫得出來呢?”
三毛似乎透露了夢裡的消息:“有一個故事已經埋藏了九年還沒有寫出來,但它總是跑不掉,常常會回來麻煩我。這是一部長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會完成,可是它一直在我心裡醞釀,就是不能動筆。我希望有一天,覺得時間到了,坐下來,它就出來了。所以說,寫作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對我來說靈感是不太存在的。
“看起來我的作品相當感性,事實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過分有感觸的時候,甚至自己對自己有點害怕。像這半年來,我只發表一篇較長的文章——《背影》。
“在幾個月前,報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說:這是你最適合寫作的時候,我總是跟他們說,“你們還是等,因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澱’。我也的確把自己‘沉澱’了下來,才發表了《背影》。”
《背影》好像也被選入《讀者文摘》中文版。什麼時候可以推出,是大家關心的問題。於是三毛就這一點加以說明:《背影》雖然入選,刊出日期未定,因為他們要做很多的考證,很重視真實性。
“我的看法呢,一個藝術到了極致的時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了。但是《讀者文摘》要對它的讀者負責,認為刊登的作品必須是真實的。
“《每月書摘》把我的作品翻譯成十五國的語言,不過,我並不很看重它被翻譯成幾國的文字,因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認為作家寫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時,他的任務也完成了。至於爾後如何,那是讀者的再創造。
“最近回台北來,碰到一個困擾的問題:就是參加座談會時,很多人對我說:‘你和我想像中的並不相同。’我覺得這也很好,於是跟他們說:‘不必與想像中的我相同,因為你看我文章的時候,已經是你個人的再創造了,就像這麼多人看紅樓夢,每一個人看出來的林黛玉都是不同的。’這是更有趣的事——再創造。所以每一個有水準的讀者,實在他自己也創造了一個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沈君山這時說道:“我不曉得您對金庸的小說也很有興趣,在這方面我有一點補充意見。
“金庸先生後期的小說裡面有太多的message(信息)。我比較喜歡他早期的作品,像《碧血劍》、《書劍恩仇錄》,現在有修訂本《書劍江山》,不過修訂本沒有原來的好;原本一開始描寫陸菲青騎著驢在官道上,吟詩而行,既蒼涼又豪邁,那意境我讀過了二十年還記得,現在可惜刪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廣泛的人類與生俱來的的情。後期的小說,技術雖然進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擺了進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寫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覺等等,每個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太多的信息投入其中,有時可以傳達得很成功,有時會把武俠小說本身的價值貶低了。因為我一直在看他的小說,從《天龍八部》到《笑傲江湖》,大部分對大陸上的政治加以諷刺。像《天龍八部》中的丁春秋,一天到晚吹牛,他可能在諷刺毛澤東。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三毛接著說:“所以我認為文學是一種再創造。同樣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間的看法有那樣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剛才談你的寫作,我就想起兩句話:‘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文學的一個高境界,人一生有許多矛盾和衝突,這種無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學最好的題材,從希臘悲劇以來最好的文學,都是如此——人與環境的衝突,人與人的衝突,人與自己的衝突,沒有絕對的喜惡,但卻得犧牲,這是人生最大的悲劇,好的文學就要把這種悲劇表達出來,這就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第二句‘似曾相識燕歸來’,就是有共鳴感,如果只是不相識的燕子,就不會有這種味道,似曾相識的燕子,才會更有‘無可奈何’的感覺。
“最近看的電影,如《現代啟示錄》、《克拉瑪對克拉瑪》,覺得後一部電影更好,就是因為後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鳴感。雖然《啟示錄》也許更具‘信息’的使命。
“因為您寫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個人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所寫的又是很‘無可奈何’的事情。這是我對您作品所補充的兩句話。還有,我覺得中國小說裏白先勇的《台北人》最具有這兩句詩的味道。”
三毛解釋:“我過去的文章里‘無可奈何’的情緒比較少現在比較不同,所以一種對於生命莫可奈何的妥協比較多,看《背影》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發覺自己不一樣了,是由於生活的痕跡所致,也有點悲涼。我多麼願意做過去的我,而不願做現在的我。但是沒有辦法,也不願加以掩飾(聲音漸微弱)。”
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氣,“這是給人的一種衝擊。您覺得——”
三毛聲音低沉若寂:“比較蒼涼一點吧,現在……”三毛訴說完她的柔韌而又剛強的文學旅程,聲音漸杳,此時無聲勝有聲。沈君山接下去說道:“我偶爾也寫點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樣膾炙人口。目前主要寫的是政論性、科學性或觀念性的文章。“我在國內寫通俗科學性的文章,就常想:這篇文章寫出來以後,普通讀者是否能夠接受?於是我立了三個原則:信、達、趣。
“‘信’是講真話,這一點對像我這樣受過長期科學訓練的人,比較容易做到,不會講錯。‘達’是文字表達要清晰。還有就是要有趣味,因為這些文章並不是給專家看的,而是要吸引一般讀者。話說回來,”沈教授綻開笑容說:“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實在很難和三毛小姐的文章相競爭的。”三毛微笑著繼續聽沈君山說:“至於政論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難寫,因為它會影響很多人。剛才說科學性的文章要信、達、趣。那麼政論性的文章就要把‘趣’字改成‘慎’字。“事實上我所寫的三種不同類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橋之類,因為屬於自己的樂趣,自然水到渠成,輕鬆愉快。科學是本行,所以寫這類文章也還好,只要把它清楚準確地表現出來就可以了。至於政論,最耗時費力。大致上寫一篇政論性文章,所花時間精力,可寫五篇科學性文章,或十篇棋橋類文章。
“每個人都有他應盡的責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學上都曾受過一點訓練,在這種情形下,我應該把我所知道的寫出來。這是我對自己寫這三類文章的不同看法。”
三毛很仔細地聽完沈君山的話,接著說:“我要說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而且實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邊,我要用一句話做為結束,印度詩哲泰戈爾有句散文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這句話對於那個叫做三毛的人來說,是一個最好的解釋。因為你要說三毛是什麼?她實在說不出來。我再重複一次:‘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
在柔和而富磁性的餘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聲音:“這是羚羊掛角,不著痕跡。”
他們結束了這次生動的對話,雖然觀點不一致,見解頗有別,然而由於兩人都富有傳奇的色彩,有與眾不同的經驗和理想,這樣的智慧撞擊如星火浪花,即使沒有軌痕翼跡,卻襲人歷歷,縈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