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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年,我們離開了沙漠,我們卷進了一個政治的波浪,敘述西屬撒哈拉要被摩洛哥和南部的茅利塔尼亞瓜分掉。這件事情在國際法庭海牙,打了很久的官司,最後,海牙國際法庭的決定是由當地的撒哈拉人自己決定他們的前途。就在這天宣布的時候,摩洛哥的國王哈桑,開始了和平進軍。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為我住的地方,離摩洛哥的邊境,只有四十公里,我們這邊的西班牙政府,好像不知道民心一樣,每天就把摩洛哥,它如何組隊,如何往撒哈拉走過來的紀錄片,放到我們這邊的電視新聞來給我們看,我們看後真嚇死了。而且,因為他們是載歌載舞而來,那種感覺比他們拿著槍刀還要可怕,國王走在前面,然後後面的人在打鼓,在後面的軍隊(民眾)就跳舞,沿著大道在跳,這時我就想到古時候,我們的所謂“四面楚歌”,那真是我一生當中的非常可怕的經歷。你的敵人來了,可是他是唱著、跳著來的。在那時候,哈桑國王說他二十三號的時候要拿下西屬撒哈拉,他是十七號開始進軍的,這哈桑很懂心理學,他不說我要拿下西屬撒哈拉,他說:“我二十三號要來和你們一起喝茶。”我被這句話幾乎嚇死,在這樣的一個大動亂的時候,當地有游擊隊,有西政牙的磷礦公司,大概有兩千個員工,有婦女,有學校,有西班牙的軍隊和警察,這麼多不同樣的人,他們在這最後的一刻,有什麼樣的反應?我想到這一點,觀察了一下,想把它寫出來,但是,如像報導文學那樣寫的話,沒有一個主角,這件事情就沒有一個穿針引線的人物。於是我就把一個特別的事情拿出來,就是當時游擊隊的領袖名叫巴西里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太太沙伊達是一個醫院的護士,拿他們兩個人的一場生死,做為整個小說的架構,而用後面的背景來引述發生的這些事情,那時我大約是撒哈拉最後離開的四個外籍女人之一。
這篇文章,寫成了中篇,我擬個題目,最先想到的題目不大好,叫做《撒哈拉最後的探戈》,後來,我先生說:“台灣有沒有演過《巴黎最後的探戈》這部電影呢?”我說聽說是禁演的,他說:“別人會不會想成這方面的呢?這個題目會不會被禁掉呢?”我說不會吧!大概不會吧!因為這探戈不是巴黎來的。
這篇文章寫好了,一直想不出題目,後來改了很多種形式,最後還是想出來一個最簡單的——《哭泣的駱駝》。為什麼要哭泣?當時我的朋友沙伊達被強暴之後,再被她要求自己的先生的弟弟打死了,這是一個大時代的悲劇,取名《哭泣的駱駝》,是我四本書裡面最好的、最合適的,而且並沒有透露內容的一個題目。
我自己一些文章的題目,差不多是說完了。現在再分析一下,就是我寫文章的時候,有的地方,例如說“天梯”是沒有透露文章內容的題目。另有一種就是與內容完全相反的名字,如《五月花》。還有一種就是移情作用,是一個悲劇,但悲劇那個人物並沒有哭泣,哭泣的卻是第三者——駱駝。再詳細說明一遍,有一種題目是直接性的用GG俗語來說:“請買某某牌電視”,這是直接式的。第二種,就是讓他猜你要賣什麼,這就是《天梯》。還有一種就是你請他買王先生的產品,但是你告訴他說:“在李先生對面有一種好東西賣。”你不提一句王先生,這就是《五月花》。我覺得做GG和寫文章,有很密切的關係。在我十八歲的時候,也替台廣做過幾個月的GG撰文,本田機車的GG我做過幾個,可爾必思“初戀的滋味”。是朋友們與我共同想出來的GG詞。
在風裡飄揚的影子西沙
此次決定由英倫來迦納利群島度假實在有我個人情感上的理由。
要在這七個分散的島嶼中尋找那位成名在亞洲而隱居在這世界盡頭的女作家三毛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從大迦納利群島南部的遊客勝地,我叫了一輛計程車,祝賀自己好運,便讓車子載著我往三毛的住處駛去。那是下午兩點多鐘,本以為三毛的住處必然不會在城內,想不到我的計程車司機硬是在一個古舊小城的一條窄巷內請我下車,將我送進當地的郵局裡去。那時我才發覺,所謂三毛的西班牙文地址,原來只是一個信箱號碼而已。郵局局長聽我說明來意很遺憾的對我說:“Echo我們當然是熟悉的,只是礙於規定,租信箱人的地址是不能對外公開的,再說今天早晨她已經來拿過信,不可能再來了。”
也許是我悵然的表情使得郵局局長對我有些同情,他善意的又用英文問:“請問你是她的朋友嗎?我們可以通知她跟您聯絡的,這樣便不算違反規定了。”
當我告訴郵局局長我只是三毛的一個讀者而她並不認識我時,這位先生便無論如何不肯成全我了,他的理由是:“Echo現在是一個人居住,陌生的訪客不能隨便往她家中去。”
從這位先生的語氣里,我看出三毛在此很受到愛護與關心,即使我一再強調自己是中國人,好似也沒有產生更大的效果來說動他。
已是接近郵局關門的時間了,我卻不肯離去。這時一位女職員看不過去了,順手寫了一張條子,上面只是三毛居住海邊的社區地名,沒有門牌號碼,對我和善的說:“坐車去,在這兒五公里外的地方你可以找到她的。”
於是我又坐上了計程車,穿過一片又一片乾旱的田野及山坡,一個純白色的住宅區面對著艷陽下的大西洋靜靜的呈現在眼前。
我下了車,發覺這是一個很大的社區,整個對著蔚藍海洋的山坡上全是西班牙式建築的小洋房。在這空寂如死的下午,貿然敲門去問有沒有人認識三毛也許要受人叱罵的,於是我獨自下到海邊沙灘上去坐了一會兒,希望黃昏的時候會有人出來散步。總之在那種情形之下再要回旅館亦是困難了,那兒是絕對叫不到計程車的。
那亦是一個奇異的海灘,大迦納利島南部的海沙是淺米色而柔軟的,而我眼前的這個海灣卻滿是近乎黑色的沙石,遠處各種崢嶸的礁岩與衝擊的巨浪使人想起《珍妮的畫像》那部電影裡的鏡頭。這是一個咆哮的海灘,即使在如此明亮的陽光下,它仍是雄壯而憤怒的。奇怪的是,我在那兒坐了近乎兩小時,竟然連一個人影都未看見。
我一直在分析自己,我已不是青年人了,在英國居住多年,為人並不衝動亦不過分天真熱情,對文學的喜好已有許多年,念過的好書亦不知有多少本,如果將這些都當作我拜訪三毛的理由,那麼在文學的領域裡來說,這位女作家是算不得什麼的。可是在她那幾本淺近的書里,幾年來,總有一些信息在呼喚著我,她的作品充滿著一些神秘的而又完全說不出是什麼的東西,那不只是她文字的風格清新,更不是她紙面上的生活點滴,而是她那個人、那份真、那份傳奇引得我今天坐在她隱居的海灘上,如同一個少年似的盼望著這次的會面。事實上我竟對自己有一些傷感和怨恨,為什麼像一個傻瓜似的走到了此地,只為了看一看那個名叫三毛的人。
已近黃昏了,陽光仍是炙熱,我離開了海灘又往上面的住家走去,這次我才發覺有一間小小的雜貨店隱在一條斜路的轉角下。
店內沒有顧客,一條大黃狗向我猛吠。
想不到店主亦會講英文,他很仔細,問明白了我找三毛的目的,陪我走了一段路,指指社區最邊上的一排房子,說明了是那一家,然後又有些不放心的盯了我一眼,這才轉身走了。
上坡路使我氣喘,太陽西斜刺著我的眼睛,四周是那麼的寂靜,好似靜得要窒息了一般,街上空無人跡,黃昏沉重。
當我走到據說是三毛住家的白房子外時,我看見低低的花園木門裡,一個穿著牛仔布短褲梳著兩條辮子的女人背著我在給糙地灑水,她的頭低低的垂著,園裡幾棵樹沒精打采的動也不動。
我找不到門鈴,也因為心情有些緊張,不知怎麼喚起這可能是三毛背影的人的注意,所以我便站在門外擦擦汗,等她回頭吧!
這個人終於迴轉身了,是她,是書中三毛的樣子,只是看上去身材更小些,臉孔也很瘦,曬得棕色,倒是像影片中的印地安女子,這匆匆的一剎那很難看出她的年紀。
三毛抬頭看了我一眼,並沒有什麼反應,她又往另一個方向去灑水了。
“請問你是不是那個叫做三毛的女作家?”我終於忍不住了。
三毛聽到了我的話,仰著臉目光灼灼的望著我,也不笑,一任她手裡那條水管嘩嘩的流下去,這時這才發覺她沒有穿鞋了。
她不回答我的話,也更沒有請我進去的意思,只把黃色的水管一松,跨出糙地,跑到老遠的車道邊去關龍頭,濕手往褲子上擦了幾下,這才往我迎上來,而我,已快窘迫得不知再如何表情了。
“我姓陳。”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我當然知道她姓陳,三毛不是笨人,她這麼說只是不願別人拿她當文章中的那個作家來看待,這第一句話中已非常清楚了。
“我是你的讀者,從英國來的,特別來看望你。”我甚而有些結巴,感到委屈,後悔自己的多事。這種種一霎間湧上來的巨大衝擊只因為三毛沒有熱切的迎接我,她的目光炯炯如星,將人看得如同幼兒一般的失措起來。
我們仍是隔著花園的矮門站著,過了一千萬年那麼久,才得了她一聲比較和藹的聲音:“請進來吧!”
我推開了木柵門進去,三毛卻爬到她園子右邊的高牆上去,手裡撿了幾粒小石子,一下又一下的去丟鄰居的大玻璃窗,那面窗後出現了一個發蓬有若枯糙的女人,她們隔著玻璃也聽不見,只見三毛指了指我,那個女人點點頭也在打量我,這種明顯的不信任令我幾乎轉身想離去,也在這個時候,三毛滑下牆來,對我第一次含笑,我便無法再對自己過度的敏感堅持下去了。
我隨著三毛走入她的後院,那兒有一個細糙干鋪成的涼亭,地是磚的,涼亭里沒有座椅,有的是可坐人的大樹根,一大段方木頭,一個海邊撿來的什麼廢船上的厚重方形壓艙蓋,算是她的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