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所以,荷西和我的生活如果繼續下去,可能過些年以後三毛也就消失了,我也跟我的母親說:“對一個沒念什麼書的人,五本書太多了,我不寫了。”我母親問為什麼?我說:“我生活非常幸福,如果我的寫作妨礙我的生活,我願意放棄我的寫作。”母親說這是不相衝突的兩件事情,但是我還是沒有寫,直到荷西離開這個世界。
答覆聽講者的問題
我想我留點時間,給愛護我的朋友發問。這是我回台北後第一次面對這麼多朋友,我的心裡有感謝有感動,有慌張害怕,但是我很高興各位能跟我談談。現在還有二十分鐘時間。
問:三毛小姐,你以後準備住哪裡?
答:以後住哪裡,我說不上來。我覺得人的路當然要靠自己的腳走,可是我們上面還有一位神,它默默地在帶領你,可是你不曉得。我本來在一個小島上住著,那個島只有兩萬人,八百多平方公里,我父親、母親去了以後驚嘆:“桃花源原來就在這個地方。”我以為自己會在哪裡住下去,結果還是離開了。下個月要離開台灣,到很多的地方,走很多的國家,因為飛機票錢差不多,然後回到西班牙,但是,我想我以後會常回台灣。的確,是有朋友問我要到哪裡去,我說要到這裡、那裡,因為從今以後沒有人等我了,我慢慢的走和快快的走是一樣的,所以將來住哪裡,我真的不知道。問這題目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去哪裡好,請告訴我。
問:流浪是很孤獨的,你如何排除你生活上的孤寂?答:我聽過一首流行歌曲唱:“我背著我的吉他去流浪,帶朵什麼花。”我很恨這種歌,那是沒流浪過的人才寫得出流浪是件浪漫的事情,這樣的人不必去流浪,因為他流浪的話,一定半路就回來的。我流浪,絕不是追求浪漫,而是我在這個地方學業已經完成了,而且找不到事情怎麼辦呢?我就再到另一個地方去念書或者做事。所以說流浪的心情,我個人的經歷是被迫的。當然我去了很多國家遊歷,但是說實在話,我從離開家以後沒快樂過,這話說得很不勇敢,可是我離開台灣後真的不快樂,一直到我建立了自己的家。所以,怎麼使流浪者快樂是很難的事情。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有答案。很奇怪,我發覺前一個問題和這個問題,我都沒有答案。問:你與荷西在沙漠裡找化石,結果荷西掉到流沙里去,你當時的心情如何?
答:這篇文章叫做《荒山之夜》。是的,荷西那次快要死了,遭遇困難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我記得我再開車回來找荷西的時候,發現流沙不見了,因為找錯了地方。我第一個反應是:“他已經死了。”我怕得不得了,怕得發抖。
我知道這個朋友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因為他不問我這次的心情,而那一次是同樣的心情。我這一生沒有遭遇過像這樣的恐懼,這次荷西去世的時候,是一位英國太太來告訴我的。那是晚上一點鐘,她來敲門跟我說:“Echo,你坐下來。”我沒坐,我問:“荷西死了?”她說:“沒有,你坐下來我再告訴你。”我說:“他死了?”英國太太把我扶住,我再問她第三次:“你是不是來告訴我荷西死了?”她說:“他們正在找荷西的屍體。”我第一個感覺是怕,怕得不得了,我一生沒有那麼不勇敢過,以前我想自己是很勇敢的人,問我失去荷西的心情如何?我說的是一個人有時候會遭遇到他不能承受的事,聖經上說“我給你的都負擔得起”,可是在面對不能失去的時候,會覺得自己負擔不起,怕自己變成半個。我當時心情很複雜,因為面對要失去最不能失去的,接著的反應就是我不能,我不要失去。這是怕,怕成瘋狂,可是最後還是來了。問:《橄欖樹》這首歌是在什麼心情下寫的?
答:《橄欖樹》是在九年前寫的一首歌。我的朋友李泰祥先生要我寫一些歌詞,他催著我寫,我一個晚上寫了九首,其中一首就是《橄欖樹》。因為我很愛橄欖樹,橄欖樹美。我的丈夫荷西的故里在西班牙南部,最有名的就是產橄欖。但是,我當時寫《橄欖樹》這首歌,是五百塊錢就賣斷了,今天我買錄音帶送朋友花的錢,比我得到的錢還要多。我今天不是要說我賺多少錢的問題,而是說這首歌中有兩句不是我寫的,因為這首歌起初是賣給歌林,後來再轉給新格,所以版權上有一些問題。這首歌我不會唱,好像有一句是“流浪是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和大糙原”什麼的,我要聲明一下,因為現在的《橄欖樹》和我當初寫的不一樣,如果流浪只是為了看天空飛翔的小鳥和大糙原,那就不必去流浪也罷。問:如果你有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小孩,你會如何照顧他?
答:我想他生下來的時候,我會用一塊乾淨的布把他包起來,這是第一步。然後愛他,對不對?如果你有個小孩你怎麼辦?我想每個母親都是用一塊乾淨的布把他包起來,一包起來就表示對他的愛心。如何教育?很簡單,愛他,愛是最重要的,我想是這樣,我自己沒有孩子。
問:你說你小時候喜歡編故事,長大以後卻寫的是真實故事,其中的心路歷程轉變又是如何?
答:很簡單,因為小孩子的時候,放學的那條路是一樣的,大家穿的那雙白球鞋也是一樣的,制服也一樣,都繡了學號,所以做孩子的時候非得想像不可,因為生活非常平淡。雖然我們那時走田埂上學很好玩,但還是很單純,所以我喜歡編故事。可是長大以後,我來不及編故事了,因為自己遭遇到的事情有很多值得寫的,我想應該先把自己真實的故事寫完再來編,但是我一直寫不完,所以我就不編了。問:你喜歡美術,請問你如何喜歡?
答: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我如何喜歡美術。我想每個人都有一點天賦,是神給你的。我對美術的敏感度到什麼程度?記得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我的老師打幻燈片,還沒對準焦距一晃,我就說:“你今天要放高更的東西。”他說你怎麼知道?我說,看見色彩就知道了。我想各位都有自己了不起的天賦,或是畫、或是音樂,每個人一定有的。我覺得是美術喜歡我,不是我喜歡美術。
問:三毛,最近情緒好嗎?請多保重。祝福你。
答:謝謝這位朋友。我還是一個有愛情的人,這是我的愛情觀,今天雖然我的婚姻終止,但是愛情不死。生和死有愛就隔不開,所以我有愛情,有我丈夫的愛情。問:你在沙漠裡寫一則故事《死果》,你戴了符咒中了邪,有何感受?
答:天地間有很多神秘的感情不能單單用科學來解釋,我自己遭遇到很多科學不能解釋的事情。我寫《死果》,描述在沙漠裡撿到符咒,掛在身上發生很多奇怪的事。至於說到沙漠裡碰到這種邪門的事,我認為這是我們不可說的,我也不能解釋,在這件事上我只是把我的經歷寫出來,我沒有責任去解釋,更何況在我們中國古老社會裡,就有這樣的事。
問:你說你不知道將來的事,請問你是不是宿命論者?
答:我是不是宿命論者?我想路是自己跨出去的,你不能坐在屋子裡說自己是宿命論者。我不是完全的宿命論者,但是我相信我們在世界上有個人的年限,這點我是不否認的;但是要遭遇到什麼事情,這跟個性有很大的關係,有一點是先天,有一點是後天的。所以我不知道我將來的路,因為我有很多想法,都不能實現,要不然現在是二月,荷西應該站在我的身邊才對,因為我們本來存錢,準備今年一月兩個人一起回台灣。我不知道未來,我把將來交在冥冥中主宰的手裡,一點也不急,就等著它告訴我應走的路。
問:你初到西班牙是抱什麼心情?找尋什麼?動機何在?可不可以說是你一生的轉折點?
答:去西班牙是我一生很大的轉折點,但並不決定於地理因素,而是個人環境上一個很大的轉變——離開了父母。我父母寵愛我,那時我已經上大學了,它們疼我疼得不得了,有時風雨太大,我有鼻過敏毛病,母親就會說,你不要上陽明山了,今天在家裡念書。那時我有一個感覺,就是我一定要離開我的父母,因為他們照顧我太周到了,我不能建立自己的人格。
所以去西班牙這個國家不是轉折點,離開家庭才是我的轉折點,這不是我跟家庭有不好的關係才離開,我很愛他們。但是你看那些動物長大的時候,做母親的要把他們踢出去。我的母親卻一直把我擺在她的身邊。看紀錄片,小熊長大,母熊一定把它趕出去,而我母親卻一直把我擺在她的身邊。我下定決心離開台灣,不是我要到國外追求什麼,或是崇洋,絕對不是,我是最喜歡中國文化的,因為裡面包含太廣,太神秘了。我離開只是想建立自己。去西班牙,去美國或者去英國都不是轉折點,而是我離開了父母才是轉折點。問:信要寫到何處,你才收得到?
答:我想人有一種很重要的天賦就是“心電感應”,真的。我這次回來收到很多的信,沒有回,覺得很抱歉,但是我還是要強調一點,人跟人之間“知心”最重要,信能寫的實在太有限。寫到哪裡?寫在你的心裡嘛!我會知道的,不要寫出來了,你在心裡想我,念十遍我就曉得了。所以我說不要寫信,彼此心裡知道就好,我記得各位,各位也記得我,我不知道我要到哪裡去,我要走很多地方。謝謝!
問:如果在這世上再有一個很愛你的人,指的是婚姻關係,你會不會答應?
答:我有一個很愛的人在我心裡,叫荷西。這問題不能說,不可說,不知道。我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不”,因為我已經有了。
問:你想荷西願意你繼續流浪,還是另找一個歸宿?答:這是很私人的問題,我想荷西最主要是希望我幸福,用哪一種形式都不重要。在台北好?還是流浪好?是另外找一個人叫他荷西?我不是刻意流浪,而是我不知道我要到哪裡去,我現在住我父母的家,我覺得那不是我的家。我今天出來時,父親硬塞錢給我坐車,我覺得這情形不可以,不可以這樣下去,他昨天發現我皮包里只有一百多塊錢,他今天就趕快塞錢給我,我覺得我這樣在台北下去,又要依賴我的父母。我不是刻意流浪,我要經過很多地方,是因為機票錢差不多。我不願意流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在另外一種形式的生活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