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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山
飛碟?在這樣的一個名詞下面,勢必要加上一個問號吧?三毛和沈君山的論爭,大概也就在於這個問號的位置該如何安置了。
“我不能說飛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確實看見過‘不明飛行物體’。”三毛這樣說:“我看見過兩次,一次是六年以前,一次是五年以前,在撒哈拉沙漠裡。
“那是一個黃昏,大約六點鐘左右。當時我正在一個叫維亞西奈諾的小鎮上和荷西度蜜月。那個不明物體‘來’的時候,我們並沒有發覺,它來得無聲無息。可是全鎮停電了,只好點上蠟燭。我們一直在屋裡枯坐到七、八點鐘,想到該出去走走,又發覺汽車發動不了。這個時候,我才抬頭看見天上有一個懸浮的球體——不像一般人所說的碟形——,而是個圓球狀的透明體,顏色介於白色和灰色之間。我們也看不清裡面是什麼,它很大,靜靜地懸在大約二十層樓高的地方。我想那不會是氣球,因為沙漠裡的風勢不小,氣球沒法兒靜靜地懸著,但是我們並不怎麼害怕,全鎮的人都圍著它看了四十五分鐘。我看得幾乎不耐煩了,便對荷西說:‘還是不要看了,我們走吧!”走了幾步,我回頭再看它一眼,它突然作一個直角式的飛行,一轉,就不見了。速度很快,但是沒有聲音。
“它離開之後,電也來了,汽車也可以發動了。——當然我們並不覺得它有什麼可怕。——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一幕事實。”
天文物理學家沈君山教授很專心地聽完三毛的敘述,笑著說:“我不懷疑三毛小姐所看見的現象。但是也由於‘眼見為信’這句話並不絕對正確,有許多反證的。我想可以把這段經歷‘存疑’吧。人們對於各種靈異的現象都可能有不同的看法,飛碟事件也一樣,科學究竟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在科學的範圍之內,仍然有是非真假的判斷區別。“如果在幾年以前,我願意承認:飛碟問題是在科學能夠完全解決的範圍之外,但是近年來由於觀測證據的出現,多少已經否認了這個現象。四年半以前,我和三毛有過這方面的爭執:四年半之後,我更加堅定我的想法。
“我第一個想說的是:很可能三毛看到的是海市蜃樓“咦!”三毛喊了一聲。
“在沙漠裡,在沙漠裡”,沈君山重複了兩次:“也許你會看見天上有座城市,裡面還有賣東西的,結果那是光線折射所導致的錯覺。我想重要的是:我們還可以從另外一方面來判斷這個問題——如果有直接的證據,比如說你抓住了一隻飛碟,擺在現場,那麼無論如何我們要接受這個事實。在科學的眼光之下,事實最重要,理論只是提供事實的解釋,如果沒有直接的證據,只是間接以‘目擊’為憑,也許並不可靠。
“目前各方面對於飛碟的報告資料——包括剛才您以文學家的語氣所敘述的動人經歷——都沒有‘實證’的根據。我們也就只有間接地判斷:是不是有可能?是不是有反證?”三毛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我想從理論和實際觀察兩方面來看”,沈君山繼續讜論下去:“在天文學上,太陽系的九大行星之中已經沒有生命了,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於此之外,在偌大的宇宙間,還有許多和太陽系相似的系統,我們無法否認:那裡可能有高等的生命。如果‘它’們要通過太空,到達此間,要接受許多的挑戰和阻礙。至少就飛行物體本身而言,它不會像許多報告上所顯示的那樣簡單——像個碟子什麼的——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檢討。
“就事實言,近年來由於美俄兩國的競爭,雙方都設有太空監聽站、人造衛星等等靈敏的觀測機構。其靈敏度絕對比人的眼睛——甚至三毛小姐這樣的眼睛——要來得高。如果真的發生‘不明’的跡象,彼此一定會有報告,但是關於近年來人們所傳誦著的消息,這些靈敏的儀器卻並沒有任何紀錄。
“這幾年來歐美各國無論政府或民間都花費了大批經費作飛碟的調查報告。其中大多數都可以解釋。前面所說說的‘海市蜃樓’就是一種可能。還有人作過實驗,‘製造’出飛碟來。——在密西根湖邊的一個小村莊上,常有人看見飛碟。後來調查的人發現:原來是當車子開過附近的公路時,燈光照上湖水,折射到天空中去的幻影。所以有一天黃昏,調查者就告訴全村的人:飛碟要來了。一輛卡車從對面開過,全村人便‘看見’一個飛碟降落了。
“我的看法是:您的經驗並沒有強烈的證據,而我們可以從理論作仔細的觀測上找到更確切的反證。”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當然,飛碟是星光下一個美麗的故事吧!”“我同意您部分的說法。”三毛立刻接著說:“但是我看到了,卻無法解釋——關於停電或車子發動不起來等等——而且不止一次,是兩次。
“在我的一生里,我遭遇到很多很多科學無法解釋的事,‘第六感’並非答案。而我始終認為,到今天為止,人類的科學知識還是很有限的。在另外世界裡——即使不要擴大到太空,宇宙里,也可能就在我們所處身的環境之中,存在著一個我們無法去實證的世界呢?”
靈異以及奇幻種種,是否皆屬未知呢?天文以及人事種種,又有多少結合的對能呢?長久以來,人們對於人和自然之間難以言喻的契合或呼應,往往顯示了廣泛的興趣,並加以探討。從星象、命運、占卜的歷史中,我們看到了複雜而巧妙的推理,成為大多數人時常關切的話題。於是話題便像飛碟一樣地凌空而降,從天文的玄宮中墜落到人和命運的迷徑之上。三毛和沈君山對於星象之學,也抱持著不同的觀點。“我倒不排斥所謂靈異世界之說。到底科學也只能解釋那些可以觀測得到的事物。至於星象之學的確也提供了人們茶餘飯後的一些消遣,我不敢煞風景地反對。不過——“站在天文學的立場看,我們會知道:星球在天空運行,有之一定的軌道和規律;一定的力學原理。而人的生辰呢,到了今天,連醫生都可以決定:嬰兒可以提前或者延後出生,這又和命運有什麼關係呢?現在有很多人喜歡研究自己所屬的‘星座’,看看星座、想想未來。要發財啦,愛情有問題啦……這些都是很有趣的。”他語鋒忽然一轉,鏡片後的目光是一聲“但是”:“這不能和科學混為一談。我們還是可以用欣賞的眼光把星座當成故事來談但是如果認為天象和命運放在一塊兒,是很困難的。雖然這並不是說有星象興趣的人沒有知識,我們確實可以把科學和興趣分開來,那樣也很有意思,至於用詩意的眼光看科學,那就不妙了。”
三毛點頭復搖頭,一頭長髮清淡齊整,兼有詩意與科學的樣子:“紫微斗數,西洋星象這些東西,都已經流傳了幾千年。
我的看法是:與其視之為迷信,毋寧以為那是統計。或許不值得盡信,然而我也發覺:往往同一個星座的人的個性,有著某種程度的類似。它有很多實際的例子為佐證。星象並不宜用迷信去批斷,也無法用科學去詮釋。就像血型一樣,在某些方面可以徵信。至少在我自己身上,應驗了很多事情。我不能評論什麼,但是很感興趣。”
沈君山的微笑等於懷疑吧?他冷靜的強調作為一個欣賞者的興趣;是否也暗示著欣賞者的“信實”精神總難度越于欣賞以外呢?但是當被問及:“如果有人能依據你的八字,正確地推算出你的命運,那麼,是不是會使你相信呢?”他笑著說:“哎呀,我忘了自己的八字啊!——也許我能夠承認:看相、看氣色、甚至看風水等等。但是如果說一個人的生辰八字能夠推算出他的個性、命運、事業……,我倒是覺得非常——”
“不不,我的看法是:八字和個性有關。因為一個人命運的悲劇,恐怕也就是他個性的悲劇。”
“呃,我想,”他沉吟了一下:“三毛小姐是感性而直覺的;我則是理性而分析的。我想個人還是能夠接受您所說的很多事物,只要那份直覺不和用分析所獲得的結果相衝突矛盾,我雖然不完全相信,至少還可以,呃,容忍。”
三毛大聲笑了起來。沈君山繼續說道:“但是您所說的如果和我們已有的知識,已證實的試驗不符合,我就不免要頂嘴了。有人真算對了我的命,我會很佩服的。但是——科學精神很重要的一點是:不能因為結果湊合了,就去相信。我們還必須去知道那個推理和實驗的方法、過程。過程怕要比結果來得更重要。而且——也許會得罪一些算命先生,先抱歉了——我們不能忘記,愈是精於命相之術的,愈善於察言觀色——”
“如果不面對面呢?”三毛追問下去。
“好的,以後有機會試一試。”
話題2愛情與婚姻
“愛情就如在銀行里存一筆錢,能欣賞對方的優點,這是補充收入;容忍缺點,這是節制支出。”
——沈君山
“愛情有若佛家的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三毛
命運果真為何事呢?生死之間的一切縱橫起伏,莫非此物。是人去選擇?還是人被選擇了呢?沈君山和三毛的人生選擇又顯示出迥然的趣味。接著他們選擇了下面這個話題,——愛情與婚姻。這樣的事真難有結論——歸諸命運,還是信心?
“對於婚姻,我還是有信心的。”三毛閃一閃她的眼睛:“雖然我的婚姻關係已經結束了,而且是被迫結束的。可是我認為:愛情有若佛家的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婚姻和愛情的模式在世界有千萬種,我的看法:女人是一架鋼琴,遇到一位名家來彈,奏出來的是一支名曲。如果是一個普通人來彈,也許會奏出一條流行曲,要是碰上了不會彈琴的人,恐怕就不成歌了。婚姻的比喻大致如此,我無法清楚地歸類,但是我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