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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正在戀愛,跟我的荷西走在馬德里的一個大公園,清早六點半,那時我替《實業世界》寫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後一天了,我煩得不得了。我對荷西說:明天不跟你見面了,因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說:這樣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帶你來公園走,走到後來,你的文章就會出來了。我繼續跟他在公園裡走,可是腦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這時,看到公園的園丁,在冬天那麼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樹上鋸樹。我看了鋸樹的人,就對荷西說:他們好可憐,這麼冷,還要待在樹上。荷西卻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覺得那些被關在方盒子裡辦公,對著數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憐的。如果讓我選擇,我一定要做那樹上的人,不做那銀行上班的人。聽了荷西的這番話,我回家就寫了封信給雜誌編輯說,對不起,下個月的專欄要開天窗了,我不寫了。
寫作只是我的遊戲之一所以我是一個很重視生活的人,遠甚於寫作,寫作只是我的遊戲之一。別人也許會問:你是不是遊戲人生呢?我要說:我是遊戲人生。來到這個世界本就是來玩的,孔子就說“游於藝”,這幾個字包含了多少意義,用最白話的字來說就是玩。我說的玩不是舞廳的玩,也不是玩電動玩具的玩,或者抽大麻的那種,不是,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當然走不走不在我,但起碼我的人生哲學是做任何事一定要覺得好玩地才去做,絕不會為了達成一個目的,而勉強自己。我說這話是非常緊張的,這句話說出來很不好,但這只是對我自己,不是對別人,而且我的人生觀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過要玩得高明,譬如說,畫畫是一種,種菜是一種,種花是一種,做丈夫是一種,做妻子也是一種,做父母更是一種,人生就是一個遊戲,但要把它當真的來玩,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看了我的書,都說:三毛,你的東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歡聽朋友說“真是好玩”這句話,要是朋友說:你的東西有很深的意義,或是說——,我也不知怎麼說,因為很少朋友對我說這個,一般朋友都說,看你的東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會問:我寫的東西是不是都在玩?他們說:是啊。一個小朋友告訴我:“你寫的東西好好玩!”我覺得這是一種讚美
前不久我碰到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小朋友,他說:你的東西很好玩。我覺得這是一種讚美,過去寫的東西不好玩,像《雨季不再來》,因為年紀輕不知道怎麼遊戲人間,過了好苦悶的青少年時代。後來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時間,過一天就短一天,我一定要享受人生。怎麼享受呢?像我的《沙漠中的故事》,對不起,又提我的書。第一篇《沙漠中的飯店》就是玩做菜,第二篇《結婚記》是如何結婚,扮家家酒,第三篇寫在沙漠裡替人看病,也是玩,還有一篇很好玩的叫《沙漠觀浴記》,看當地的人如何洗澡。這些東西都是在心情很好時,發現自己的生活這麼美麗,為什麼不把它寫出來呢?不知不覺就寫出來了,並沒有所謂的“使命感”或是“文以載道”,我都沒有。
雖然我寫的都是些平淡的家庭生活,很平淡,但有一點不得不說,很多生活枯燥的朋友給我來信說我的文章帶給他們快樂,我在這裡要強調的是:你的生活就是你的文章。我是基督徒,我要感謝天地的主宰——我們稱為神,因為它使我的生活曾經多彩多姿過,至於將來會怎麼樣,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筆名叫“三毛”?停筆十年後第一次投稿被刊出的經驗如何?
我來說說停筆十年後,第一次投搞到《聯合報》,刊出來的感覺。寫稿的時候還不知道該用什麼名字,我從來不叫三毛,文章寫好後,就想: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變了很多,我不喜歡再用一個文謅謅的筆名,我覺得那太做作,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只是一個小人物,乾脆就叫三毛好了。後來又要跟荷西解釋三毛是什麼意思,結果他聽懂了,他畫了一個人頭,頭上三根毛,說:三毛就是這個嗎?我說:是呀!荷西說:哎呀,這一向是我的商標嘛!
這篇文章寄出以後,一直患得患失,心理負擔很重,我知道這不是一篇很有內容的文章,只是比較俏皮一點而已。結果,十天後,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聯合報》航空版,看見文章登出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實在是太快了。我拿了這張報紙就走,那時我和荷西還沒有車子,可是我實在是等不及了,手拿報紙就在沙漠上一直走,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訴他,我走在他的交通車會經過的路上,後來,交通車過來了,他看見我就叫司機停車,我往他跑過去,他說:不得了,你已經投中了!我說,是,是,就在這裡。他問:你怎麼證明那就是你呢?我說:你看了那個筆名的字嘛!那真是很快樂的一天,到現在都不能忘記,十年以後,第一次寫文章,在沙漠裡,只有一個人可以分享,而這個人是看不懂我的文章的人,可是還是很高興,像孩子一樣在沙漠裡跳舞。愛、希望和幸福,是上天給人們的禮物那以後寫了很多沙漠的文章,直到現在還有很多沒有寫出來,很多朋友說,你跟我們說的沙漠和你寫的沙漠不一樣,因為有很多很好聽很神秘的東西都沒有寫。我說,這並不可惜,我的人生里還有更大的幸福。他說:可是讀者在等你的文章。我說:讀者有讀者的幸福,他們不應從我這兒得到幸福,他們應該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當然,我認為一個作家是不是受歡迎,是不是受到欣賞,作家自己固然也有努力,但是讀者的熱情也是一份極大的鼓勵和共鳴。
有位朋友告訴我:三毛,你跟每一個人都可以做朋友。我說:我是一個人很孤僻的人,有時候多接了電話,還會嫌煩嫌吵。這次回來,他又對我說:你知道你的優點在哪裡嗎?你始終教人對生命抱著愛和希望。這是他告訴我的,不是我自己說的。然而就卻說:我都一天到晚想跳樓呢!他又說:可是,這次你回來還是給我這種感覺。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就是這次你回來,還是給四周的朋友們對人生的信心和盼望,這是你自己所不自覺的。我聽了這句話後,覺得是他給我的鼓勵,而不是我給他的鼓勵,因為愛、希望和幸福,都不是物質的,我始終認為這是上天的禮物。我們有這麼多器官,像座化學工廠,這是很普通的事,但對抽象無形的東西,絕不是器官所能產生的,思想、愛、信、望都不是。
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對男孩女孩都一樣我發現今天在座的,女孩子比男孩子多,以我個人的經驗,我願意告訴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不要怕,如果各位有很多未婚的朋友的話,跳開寫作的題材不談,我很誠懇的說,人生最大的幸福,對男孩女孩都一樣,可是因為我是女孩子,我不知道男孩子的心理,婚姻是人生最美的事情之一。以我體驗的生活,我去過很多國家,包括東歐一些地區還不太承認中華民國護照的時候,我已經用中華民國護照堂堂正正去過很多無邦交的國家,去過很多奇奇怪怪的國家,非洲、歐洲、南美,看過不同的人,吃過不同的食物,學過不同的語言,這都不是人生的幸福。我始終強調婚姻的幸福和愛,我的文章挑不出一些一般人認為有深度的人性矛盾的地方,我的文章比較少,也許好的文學對人性的描寫比較深刻,但是,我長大後,不喜歡說謊,記錄的東西都是真實的,而我真實生活里,接觸的都是愛,我就不知道還要寫什麼恨的事或矛盾的事,或者複雜的感情,因為我都沒有。
我的寫作生活,就是我的愛情生活;我的人生觀,就是我的愛情觀
過去我是一個很複雜的人,到了三十一、二歲的時候,我開始變成越來越單純,甚至於剛回台北的時候,看到汽車還會怕,聽見電話鈴響會不習慣,因為結婚以後六年間,我們家都沒裝過電話。後來可以裝電話了,我和我先生想了一下,他說:“我們還是不要吧!”我說:“好,我們不要電話。”所以請我來談談我的寫作生活的話,對於一些真正熱愛寫作的朋友,可能得不到什麼,但是我有信心,我相信有很多朋友,在愛情上有疑惑,或者有恐懼的話,以我自己的經驗,我還是告訴各位婚姻是一件值得一試的事。
我的寫作生活,如果不是我的丈夫荷西給我自由,給我愛和信心,那麼一本書都寫不出來。再說,我翻譯了一套西班牙文的漫畫書叫做《娃娃看天下》,這本書過去我不太重視它,現在我非常的重視它,所以我又把它交給皇冠出版社再印,這本書大概有一千頁,是我們家庭生活的一部分。這不能算是寫作,算是家庭生活。整整八個月的時間,我們吃完晚飯,我先生和我就把電視關掉,門鎖起來不許人進來,開個小燈,他坐在我對面,開始翻譯《娃娃看天下》,經過八個月譯了一千頁。所以我的寫作生活,就是我的愛情生活。這真是奇怪,別人一定說,今天去聽三毛講話,她真是胡說八道,亂講的,因為她說的是這樣奇怪的話,“我的寫作生活,就是我的愛情生活。”但是我還要說一句,“我的人生觀,就是我的愛情觀。”
我的作品幾乎全是傳記文學式的。不真實的事情,我寫不來我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我就能夠再拿筆寫,我以後要走我的路,找尋我的路,但是有一點,我知道我做不到的,就是寫不真實的事情。我很羨慕一些會編故事的作家,我有很多朋友,他們很會編故事,他們可以編出很多感人的故事來,你問他:“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說是真真假假摻在一起的,那麼我認為這也是一種創作的方向,但是我的文章幾乎全是傳記文學式的,就是發表的東西一定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們不知道我到世界哪一個角落去了,因為我又要走了。你們在沒有看到我發表文章的時候,也許你們會說:“三毛不肯寫,因為她不肯寫假話。她要寫的時候,寫的就是真話。當她的真話不想給你知道的時候她就不寫。”所以說,各位今天來聽我說話,實在是白來。
我是個好家庭主婦,與荷西在一起的六年是上天給我的恩賜一定有人奇怪,為什麼我離開台灣十年,沒有寫過文章,結婚以後反而寫文章?別人都說作家如果是家庭主婦就不能寫文章,否則柴、米、油、鹽弄不清楚。我是個家庭主婦,非常管家,因為喜歡家。我認為神給了我六年了不起的日子,我相信我的丈夫來到我的生命里他是負有很重要的任務、使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六年來,他帶我去這裡,去那裡,去撒哈拉沙漠,他讓我做一個自由的妻子,從來沒有干涉過我,讓我的個性自由發展,雖然他不了解我的文章,可是他跟每個人說:“我的太太是作家。”大家都不太相信,他不懂中文,卻非常驕傲這點。出了一本書叫《溫柔的夜》,以後就沒有再寫,朋友問我,《聯合報》瘂弦先生也常寫信給我:“三毛怎麼不寫了呢?也不敢催你。”我就不知道怎麼回答這些愛護我的朋友的來信,其實我幾乎有一年時間,就是最後……我現在說話有一個壞習慣,會說“這是最後一年,”所謂最後一年就是我先生在世的最後一年。平常我寫稿的習慣是晚上寫,白天睡覺。在最後一年的時候,我突然發覺我寫稿時,我先生是早上睡覺,而他應該早上六點鐘起來,所以晚上十一點時,我跟他說:“荷西,你去睡覺,我要開始寫稿了,因為我實在欠人太多,沒辦法,你去睡覺。”他就把我的茶放好去睡,我就不管他開始抽菸、喝茶,把自己放到文章里去。為了荷西睡不著覺,我又停筆了最後一篇文章寫的是《永遠的馬利亞》,記得寫了將近四天,而且寫得不好,寫到早上六點鐘的時候,偷偷溜進臥室睡覺,我小心的走進去,怕吵醒荷西,結果發現他拿被單蒙在頭上,我一進去,他就“哇!”的一聲跳起來了,大叫一聲:“你終於寫完了!”我就問他:“你沒有睡?”他說:“我不敢講,因為房子太小了,我也不敢動,我就把被單蒙著頭,看你幾點鐘會進來嘛!結果你終於寫完了。”我問他這種情形有多久?他說:“不是繼續了多久,從你跟我結婚以後開始寫文章,我就不能睡覺。”我說:“你知道我在外面,為什麼不能睡?”我罵他,因為我心疼。我說:“你為什麼不睡覺?”他說:“我不曉得,我不能睡。”我說:“那我就不能寫文章了啊!”他說:“你可以寫。”於是我說我下午寫,他說好陪我寫,我說可是晚上還要寫,他說好。於是我每寫一個鐘頭就回頭看他,他翻來覆去的不能睡,後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你忘了嗎?因為這麼多年來我睡覺的時候一定要拉著你的手。”我聽了之後一陣黯然,簡單的說:“荷西,那麼我從今以後停筆了。”從那時候開始有十個月,我真的沒寫,別人問我,我說先生不能睡覺,他們覺得好笑說:“他不能睡別理他好了!”我說:“他的工作有危險性的,我希望他睡得好。”後來我的父母來問為什麼十個月沒寫文章,我說:“荷西不能睡覺。”父親問為什麼荷西不能睡覺?我說:“我不能告訴你,反正他不能睡覺。”他們又追問,後來我說了,因為我們是很開明的家庭,我說:“六年來,他不論如何睡,一翻身第一件事一定找我的手,然後再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