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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磚地水汪汪的,大概她才衝過。

    我們走到她房子的入口,看見裡面的地清亮如鏡,我猶豫了一下,三毛馬上說:“不相干的,我們也不脫鞋的。”她根本沒有鞋子可脫,自自然然的進去了。

    進了門,三毛簡短的說:“您請坐!”便進入內室不見了。

    這是一幢小巧的西班牙式的建築。我置身的一個客廳正中間一面大窗,倒有一大半被米色的窗簾遮住了,光線十分暗。一套老式的碎花沙發襯著黃色的地毯,沙發上散散的放著許多靠墊。古雅的花邊式的白色台布罩著一個老式的圓形茶几,藤做的燈罩吊得很低。靠牆的左手是一面幾乎占去整個牆的書架,一套亦是古式的雕花木餐桌及同式的椅子放在沙發斜對面,房間的右手又是一排書架,架邊有一個拱形的圓門,通向另外一個明亮的客廳。

    她有兩個客廳,一明一暗,亮的那一間完全粉刷成白色。細藤的家具,竹帘子,老式迦納利群島的“石水漏”放在一個美麗非凡的高木架上,藤椅上放著紅白相間的格子布坐墊,上面靠著兩個全是碎布湊出來的布娃娃。牆上掛著生鏽的一大串牛鈴,非洲的樂器,阿富汗手繪的皮革。牆角有一張大搖椅,屋樑是一道道棕黑色的原木,數不清的盆景錯落有致的吊著放著。白色的一間她鋪著糙編的地毯,一個彩色斑斕的舊書架靠在牆邊。  

    如果說三毛給人的印象只是天涯浪女,那麼看過她這麼藝術的家,這便要對她改觀了。她的家,甚而給人殷實的感覺,這裡沒有一樣貴重的東西,可是你明白,裡面住著的人並不貧窮。這個家,並不因為失了男主人而憔悴,悅目清涼的盆景和粗陶的擺設竟給人一份風格不凡而又是親切的家的氣氛。

    她的玻璃窗亮得好似不存在,微風一陣一陣舒適的吹進來。

    三毛匆匆的走出來,已經換了一條清潔的藍布長褲,洗得泛白了。她仍是打光腳。

    “坐那一間?”她親切的問我。

    我有些拘束的在她的老式沙發上坐下來,三毛含笑坐在我對面,雙腿很自然的斜斜一盤,順手抱過一個墊子來放在胸前。她的態度是那樣的從容,使我幾乎恨起她來,因為她不特別對人熱忱,也不故意冷淡,是她控制整個場面的主人,這真不知是怎麼搞的。

    我將三毛的書拿出來請她簽名,她只請問了我的姓,然後從裡間拿了好幾支筆出來,先在紙上試寫了一遍,然後中規中矩的在餐桌上一本一本的慢慢寫,好似小學生做功課似的認真,這種態度十分的感動我,她稱我周先生,很客氣的請我指“都是翻印畫,您在倫敦買的?”她平靜的問著,好似是別人的利益被剝削了一般。令我驚異的是她居然知道她的書在英國的市價,盜印本亦是不算便宜的。  

    我並不知道帶來的書不是原版,自己有些窘迫,倒是三毛非常理解人的說了一句:“對於讀者其實是一樣的。”“你們這兒很安靜。”我想不出別的話來,在三毛從冰箱裡給我拿著托盤送來檸檬茶的時候,我找了這麼一句話講。“這幾天更靜了,隔壁那個小漁港說是逃上岸來了四十隻非洲運來的不知什麼猩猩,就在一里路外,收音機報了新聞,報上也刊了消息,只抓回一隻,其他的亂逃,鄰居都嚇死羅!有些連窗都不敢開呢!”

    這是拜訪三毛的黃昏第一次聽她講那麼一長串話,講的居然是猩猩。別家關窗關門她竟在花園裡酒水,還是背著矮門的,倒是大膽。

    “你難道不怕猩猩嗎?”我問。

    三毛也不說話,神色間有些微的忍耐,好似我老遠的找到了她只為著問她怕不怕猩猩。其實這個話題是她自己扯出來的,倒是忘了一般。

    印象里的三毛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也極善解人意,可是她對我的來歷,如何找到她的,以及我度假的時日等等完全不提出一句問話,這使我也不好主動的請問她的日常生活及近況。她絕對不是驕傲而冷漠的,她甚而彬彬有禮,嘴上一直和氣的微笑著,在她的神色之間,我看不到什麼內心思維的任何一絲一毫的流露,但她也絕對不是虛偽,她只是將自己的教養在適當的時候自然的用了出來。  

    畢竟我是一個貿然闖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訪客,對於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情流露呢。

    在我坐著的沙發左手書架上,擱著兩張放大照片,一張荷西單人照,穿著潛水衣,神態英俊迫人,另一張是他們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插著幾朵淡紅色的康乃馨,那是這個房間內唯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你的鄰居好似都很愛護你。”我說。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愛戴,再說鄰居們也確實是些君子。”三毛說這話時語氣中充滿了感激,可是沒有一絲悲傷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字,目光愛撫似的拂過相片。

    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溫柔又和善的眼睛裡透出了滿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個憂愁不滿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覺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實實在在的親近,因為她靈魂的全部已有了去處。在她的氣氛里,有一份經過大苦難或大喜悅之後的恬靜和安詳。她的容貌並不美麗,但是在她的眼神里,含笑里,在她所有的身體裡,好似隱藏著一種光輝,隱藏著的,卻是遮也遮不住,這使她成了一個極美麗而引人的女子,使人不由得願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愛她,這份寧靜是她書本中從來沒有見過的一面,我為著這樣的感動而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而她,一樣從容而安閒,甚而她更給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覺,我漸漸非常喜歡眼前這個打扮樸素的人了。我更想起來,在她請我入客廳時,她順口說:“我們也不脫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個月了,而她仍用“我們”這兩個字。

    本來以為三毛再尋合適的對象結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見她以後,我覺得這已是太難,也可能再沒有必要。

    我以前並沒有與三毛面對面過,用“勇敢”來形容目前這個獨居的婦人還是不太合適的,因為勇敢畢竟有一份克服什麼事的勉強,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訪客面前稍稍露出一絲適度的哀愁,對觀察她的人來說,可能更會付出對她的好感和同情,聰明如三毛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罷了,她甚而一直微微的笑著。不知她有沒有想到過,她是完完全全的沒有一個親人,住在這個天之涯地之角的大西洋海島,而她的海灘更是荒涼如死,這樣的隱居對她仍然年輕的生命合適嗎?

    當我向她談起這件事來時,她很淡然的笑著:“太多的親情友情反而是負擔,這樣一個人住也是清靜,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覺得三毛並不需要人群,繁華與寂寞在她已是一面兩體的事情了。聽她那麼說,笑笑的從容的說著,我的心裡倒是升上了一份滄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來。

    我問她寫作的事情,她嘆了口氣,第一次嘆了口氣,可是也不做什麼更明確的表示了。她好似不喜歡寫作。更不喜歡與人空談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說她沒有念過什麼書,可是在她的書架上中國古典小說很多,其他不是文學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像不到的書籍,例如中藥、手工、航海,還有變魔術的,也有兒童圖書之類。

    我站著看她的書架,她也跟了過來,拉開一個暗屜,裡面用絨布襯著的不是什麼金銀首飾,而是大小約二十塊華麗無比的手繪彩石,那是她文中寫過的石頭,靜靜的躺在裡面。“不是被丟掉了嗎?”我驚訝的問。

    “這一陣又畫了幾塊,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嗎?那簡直不是世上的東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經將它們關了起來。

    “我喜歡做手工,這一陣自己在給歌耶的三十三張素描配木框,當然我說的是複印的歌耶小畫。”她說著又指指另一間客廳的一個長形放花盆的架子:“那個木架是這次回來做的,完全用榫頭接合,不用釘子,以前荷西做,現在我做。對了,這間白色的客廳是荷西自己一手建出來的,我們喜歡做手工。”  

    在說起這些的時候,她臉上發出一陣喜悅的光芒,甚而是驕傲的,這與她談寫作的神色完全不同,她顯得非常踏實。

    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這使我非常吃驚,因為整個午後都是極安靜的,我更沒有看到電話,三毛的電話放在廚房的一個柜子里。

    她很活潑的在與人講西班牙文,掛了電話出來她很自然的說:“對不起,我要去山上打槍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點多鐘,而迦納利群島的夏天是近九點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槍。”她又說了一句。

    我遲遲的站了起來,終於問她次日有沒有空,可不可以請她吃一次飯。她很有禮的謝了我,說次日不做什麼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強她了。

    “請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兒有班車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館,不必坐計程車的。”三毛匆匆的去關窗,細心的鎖好門,開了車房,倒出她的車子。這些事她做得十分俐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進車子時看見一個黑色的長形槍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視著盒子,乾脆把它打了開來,裡面一把獵槍在她的手裡拼拼湊湊就裝好了,她含笑將槍放到后座去,我想再看看,她便交給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還在申請執照。”“打什麼呢?”我問

    “打曠野里的空罐頭,以後打飛靶,一步一步來。”她說。這時我突然厚顏的問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槍,她笑了起來,微微好笑的看了我一眼說:“你恐怕不行!”“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細心的,怕拒絕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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