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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嘆息一聲:「上大掛了。」
吳老四翹翹大拇指,說:「忍了二十多分鐘才喊出來,骨頭夠硬,是條漢子。」
劉巍打個冷戰,抱緊了雙臂。
一個新犯渾渾噩噩地問旁邊的人:「關禁閉咋這難受?有人打他麼?」
被問的人搖搖頭,沒說話,和其他的犯人一樣,木然望著禁閉室的方向,心有戚戚焉。
晚飯時,張勝被拖了回來,進了門就扔在地上,他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樣,表情委靡,身體抽搐著,爬都爬不起來。
同號的犯人面面相覷,頭鋪住了醫院,二鋪卻是打頭鋪的人,他們該向誰表忠心?
張勝會關三天禁閉,老刀會住幾天醫院,回來後他們誰會留下?誰在管教的眼裡更受青睞?如果現在去扶張勝,如果回頭留在四號房的是老刀,他回來後會不會有人告訴他?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個卑微的不能自保的犯人。」這樣想著,每個人都猜忌地看著別人,彼此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別人的心思,很長時間,竟沒有一個人去扶張勝一把。
號房裡很壓抑,差點背黑鍋的小朴還沒明白本來好好的頭鋪二鋪咋就突然翻了臉。眼見張勝躺在那兒,臉色發青,雙手雙腳抬一下都困難,平時挺親熱的哥們兒坐在炕上卻都不肯去扶一下,他也便不敢動了,但心裡還是不明白。
禁閉是三天,時間從早上九點一直到晚上四點,就是用牆上的鐵鏈把四肢拴上,整個人懸在空中,類似於古代的五馬分屍,只需要短短十分鐘,身體的自重就把所有的關節抻開,然後繼續懸在那兒。靠骨節頭和筋絡以及拉伸開的肌肉來維持人體的完整。
聽起來非常簡單,沒有什麼可怕的詞彙能用來形容描述它,可是經歷過的人會知道,那痛苦,把肉體上的摧殘,達到了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
每天一關禁閉,張勝的慘叫聲都會從弱到強,慢慢響起,那是肉體的承受力越來越無法忍受的緣故。下午,他的慘呼聲又從強到弱,慢慢細不可聞,那是肉體已經被榨光最後一絲體力的原因,再之後,他就會像一條死狗般扔回牢房。
張勝變了,短短三天,他受盡了別人一輩子也沒有受過的苦。
他罵過,破口大罵,罵犯人、罵管教、甚至罵些攻擊政府的話,就象瘋了一樣;
他哭過,哭得聲若悲鴻,悽慘無比,比一個無助的嬰兒的哭聲還叫人心酸;
他求過,放下身段,求得低聲下氣,哪怕讓他跪下,讓他放棄一切尊嚴,只要能把他從五馬分屍般的「大掛」上放下來。他得到的回答是:「我們當你是人,你才是人,我們不當你是人,你連條狗都不如!」
是的,現在的他,人不如狗。
他祈禱過,祈禱他的律師突然會來見他;祈禱公司的人恰好這三天來看他;祈禱那位常和他拌嘴的女警官能知道他的處境,大發善心地來救他;祈禱管教會念及他以往的孝順,能提前把他放出去……
世上的每一個人在他的生命的艱難階段,其實都有過祈禱,以不同的方式,向不同的主:或者是神,或者是佛,或者是上帝、或者是一個主義……,張勝祈禱的對象並不遙遠,所求的願望並不偉大,但仍是苦求而不可得……
人類的哲學常常誕生於苦難之中,沒有觸及靈魂的苦痛,就很難徹悟人生。在這裡,在這一刻,他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世態炎涼;在這裡他才知道當痛苦超越了肉體承受的極限,什麼尊嚴、人格和原則,統統都成了扯淡;在這裡,他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人不狠,站不穩。
每一天,他被人從黑牢里拖出來,身子都變得更加衰弱,但是每一天,他身上陰冷的氣質就會濃郁幾分。以前,甄哥和他開過玩笑,說:「你現在說話雖然也粗言陋語的,但你還不是流氓,你那只是面子功夫,真正的流氓,他的狠毒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碰上那樣的人,你就得麻爪。」
老刀算是個真正的流氓,但是當張勝熬過三天禁閉,和他在牢房裡再度碰面的時候,張勝從骨子裡透出的那股狠勁,連他看了都從心底發寒。
張勝趴在那兒軟趴趴的像一條蟲子,他竟不敢上前踹上一腳,給自己找回一點栽掉的面兒。
不怕流氓遍天下,就怕流氓有文化。因為有文化的流氓一旦頓悟,造詣修為就絕不是上社會大學的流氓所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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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璐在「愛唯一」花店每天接觸的買花人,有為父母賀壽的、有為病人送去祝福的,更多的還是情侶和馬上踏進婚姻生活的人,愛情,就是他們的主題。
睹人思己,留給她的,是一種莫名的空虛和對未來的難以確定。
知道她和男友徹底分手後,流浪寵物救助中心的柳大哥對她更為熱情起來,很顯然有追求她的意思,他缺少表白的信心,便時常讓女兒去纏小璐姐姐。除了近水樓台的他,附近一些男孩子,包括來店裡買花的男孩,都有很多為小璐的容顏氣質所吸引,大膽邀請她一齊看電影、一起去舞廳、公園,想和她發展戀情的。
小璐很迷惘,她不知道現在的自己除了為了活著而活著還有什麼生存的意義;不明白自己過去所堅持的、所想要的原則明明已經得到了,為什麼偏偏換來更大的空虛感;她不知道自己當初的選擇和決定是對是錯,是錯,她到底該怎麼做?是對,為什麼現在這麼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