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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著那兩個字,「這前頭跟著的,是孩子的名字吧?——這什麼意思,他是被兩個孩子帶大的?」
小姑娘平靜道:「這話是說,他們都是被這裡頭的孩子引出來的。」
這個說法讓人心裡頭一寒。寇冬的眉頭也皺起來了,盯著這頁紙。
「你是說……」
「你們想想,」阿雪沉靜道,「他們拐了這麼多孩子,如果是以自己的長相去接近,這種概率,究竟有多低?」
凡是拐子,手裡頭沾了血,面相便總透出種兇狠之意來,根本無法掩藏。這世上雖說有不負責任之父母,卻也有更多是視子女如命的,自幼教導,親自看管,又怎麼能被他們哄騙來這麼多?
宋泓的手心都開始發涼。他攥了攥拳頭,低聲說:「所以,他是讓這些孩子去的。」
這多輕鬆。
看上去天真爛漫、不懂世事的孩子,只需要給他們換上一身衣服,手中拿上一或兩件玩物,輕而易舉便能將沒戒心的其他孩子引走。這時候尚且是鄉土社會,村中孩子走家串戶、成群結隊去玩,本就是常事。
拐子不需要花多少力氣,兩顆糖,拋出個引子,便可引得他們通通上鉤。新來的仍然可做引子,繼續去引其他的孩子……如此一來,自然可保他吃穿不愁。
宋泓咬著牙,聲音也發了狠:「畜生!」
「應當不止如此。」小姑娘淡淡道,「他們——應該是自願去做的。」
宋泓驚愕:「怎麼會?」
他有些說不出話,半晌才喃喃道:「他們還小……怎麼會願意做這種事?」
「如果能讓他們不抽木人呢?」
阿雪細白的手指指著其中一個引子的名字,那上頭寫著的,赫然是為乞。再看其他的,也全是為乞,並沒有進馬戲團的。
「如果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赦免呢?譬如拐來的人越多,吃的就越好,還能保平安——」
屋子裡一下靜默下來,所有人都想起他們來的第一日。
那天,乞討的最少的孩子被推出去,其餘人只不過麻木不仁地看著。
他們會做小動作,會為了別人的苦難歡欣鼓舞。人的自私和冷漠好像在這群孩子身上彰顯無餘,揭開來,看到的都是醜惡。
寇冬多少明白了少年那句話的意思。
「人皮底下的,誰說都是人?\"
在說這一句時,他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說的呢?
半晌,小姑娘才道:「再往下看看吧。」
寇冬一頁頁往下翻,翻到中間時,終於看見了小栓子這三個字。
緊跟著小栓子,與他在同一個村里被拐的孩子,叫葉言。十二歲。
寇冬的手遮擋住了那半張紙。他腦中嗡嗡作響,許久之後,才輕輕將手移開了。
那兩行墨黑的字也終於闖入了他們的眼帘。
「十二月十二,自葉家村拐得,英子、二子引之。初為乞,欲逃,加以棍棒,斷氣後焚之。」
「十二月十二,自葉家村拐得,自行跟從另一子而來。召集二十餘子欲逃,泄露後被堵絕於半路。為警醒旁人,將其同伴加以棍棒,將其砍去雙腿,施以極刑。」
在這之後,又有一行血紅的小字批註:「此子亡故後甚為兇險,特取其骨殖,畫符咒以固之。」
短短几行字,卻讓寇冬從上而下都顫抖起來。
好像有誰在他天靈蓋上重重打了一棒,他眼前景物飄忽,恍惚竟不知置身何地。
風雨輪轉,雞鳴未啼——
那一日,葉家村大雪。
他在門前看見了幾乎凍僵的兩個孩子。
兩人臉都凍得通紅,勉強朝他微微一笑。大些的男孩拉起他的手,問他:「家中有沒有熱水?可不可以給我一碗?」
末了,又加上一句,「不要告訴大人。」
村中人心淳樸,他想也未想,將粗瓷碗裡倒了大半碗滾水,小心翼翼端著捧出去。四歲,在家裡已經可以幫著做些簡單的活計,他把碗端給他們,小聲說:「慢點喝。」
兩人喝完水,又問他出村的路。
「這一場雪太大,看不清路徑……」
他問:「你們是哪家的?」
高個子男孩給他指了指,含糊道:「我們是隔壁村的,貪玩過來,沒想到走不出去……」
小栓子家裡,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奶奶,因為年邁,這時還在睡著。他走出去時踟躕了下,猶豫著要不要喊隔壁的葉言哥哥一道——這村里,葉言哥哥比他奶奶還要疼他,行動處都陪著他。他長得是蘋果臉,又秀氣,活脫脫像個女孩子,葉言就喊他囡囡,喊的十分親近。
可葉言昨天幫著下了地,看樣子是累極了。
他於是沒有喊。不過百十米的距離,他把人帶出去就是。
村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他原先從沒見過。倒是高個子男孩兒看了欣喜,說那是家裡來找他的。
又說:「一定要謝謝你,讓我爹娘給你拿塊糖!」
小栓子搖搖頭,說自己要回去,便扭頭往回走。可從馬車裡鑽出那男孩的爹來,長得高又凶,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旋即把他往車廂里塞去。那日好大的雪,外頭白茫茫一片,沒有半個人影。他拼命地蹬著腿,又迫切地張望著,卻只能看見搓棉扯絮一樣的雪花,接連不斷地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