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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大家都在,桃李一張口說話,樊小姐就趕緊使眼色,豎手指在唇間:「噓!」
桃李被她反應給嚇好大一跳,趕緊閉嘴。等人都走了,樊小姐才告訴她:「有些話,咱們倆之間說說就算了,當著他們的面,會被記下來,傳到日本人那裡去的。」
有時候不方便出言提醒,她會馬上發一封郵件給桃李:「你剛剛說的那句話不可以當著窮孩子的面說的,你知道他會不會和日本人說啊?」
如此這般,樊小姐憑一己之力,硬生生在這間只有八*九個人的小公司里製造出強烈濃厚的白色恐怖氣氛,搞的人人自危。
三番兩次被提醒之後,桃李說話前也會習慣性的左右看看,恐怕不小心給那幾個二鬼子聽見,傳出去,然後惹來殺身之禍,被鬼子們拉出去砍大刀。當然對面那兩個二鬼子肯定也是這樣看待桃李和樊小姐的,大家每天如臨深淵,彼此提防著,戒備著,看向彼此的眼神中,透露著不屬於這個年代的警惕和小心。
樊小姐自視甚高,對身邊的人一個兩個都看不太上,唯獨喜歡桃李,也信任桃李。一旦和桃李獨處,就放開來,大講特講,不遺餘力地講公司里所有人的壞話。
時間久了,桃李發現,樊小姐這人腦中完全沒有同事和夥伴這一概念,對她而言,公司里的人只分兩類:聽她話和不聽她話的。聽話就是拎得清的明白人,比如桃李。不聽話的就是窮孩子,十三點。桃李的手下85後,她自己的手下財務老大姐都是。
對於那四個無需聽她話的日本頂頭上司,她常說的就是「哦喲,這幾個鬼子不要太壞哦,簡直壞死了都!」
桃李把樊小姐的大小事跡講給安妮聽,安妮哈哈大笑,評價說:「越是這種人,她越會在公司長長久久幹下去,你們全跑光,她仍然會留下來,為鬼子效勞到永遠。」
然而樊小姐身上也不全是令人感到棘手的地方,她也有她的長處和優點,比如細心,比如優雅,比如洋氣,還有一個嘴甜,幫不幫你是一回事,但是人家聽了,心裡舒坦不是?
樊小姐通日、德、英三門外語,早年曾作為交換生留學日本兩年半,後隨老公在英國呆過兩年,能講一口英倫腔英語,和美式口音也能做到隨意轉換;一年四季,穿衣大都是風衣長裙配黑絲,衣品sense領先整個長寧區至少二十年;去海底撈吃火鍋,上餐後水果,她也會要來刀叉,把西瓜和小番茄切開來吃。她以叉子挑起切碎的水果丁,小口小口送到嘴裡的樣子,格外的優雅。哪怕知道她的包包內塞了一堆趁服務員不在時偷拿的冊屁豆,也絲毫無損於她的高貴美麗。這一切,簡直羨煞了下只角出身的窮孩子桃李。
還比如,她無比愛國,又立場分明。日本人出差,要她訂機票,說:「我最近要去一趟國外出差。」
問他哪裡,答曰香港。她馬上不失溫和卻又義正言辭地加以糾正:「香港不是國家,它只是一個城市。」
日本人啞口無言,訕訕笑。
她偶爾周末加班,每隔半小時就會在群里匯報一下進展:我進公司了,現在我開始做某某事情了。我訂的純淨水已經送來了,從明天開始,大家就可以喝上新鮮的飲用水了!
半天匯報九九八十一條,於是後勤領導C桑在工作群里說:「樊小姐辛苦了。」
她回以抱拳的表情:「不敢不敢,為人民服務,同志們請安心休息!」
有時候看到婦女兒童乃至老人遭受虐待家暴的新聞,大家批評施害者可以,但不能說一句國家制度還不夠健全、不夠好,因為她會跟你認真翻臉,她不允許任何人說祖國母親的不是。而這樣愛國的一個人,卻不打算讓兒子留下建設祖國,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因為紐約定居的房子都已經為兒子買好了。
一個人,是可以如此的複雜。
兩個月時間過去,高貴優雅又美麗的樊小姐仍然很喜歡桃李,可桃李卻不太有捧她哏的心情了,看到她的臉就覺得心累,連話都懶得開口說,甚至於每天早上上班前,想到接下來的一天要面對這麼一個人時,情緒就會莫名其妙的低落下來。
有時候在辦公室內,被她指導如何做一名優秀網管時,桃李的火氣會「騰」的一下子竄上來,哪怕默念十八遍「人傻一點,快樂才會多一點。格局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都壓不下去。
她尊重樊小姐的人格,羨慕樊小姐身上自己所不具備那些優點,可一方面又忍受不了她無知卻好為人師的性格,同時為她的那些小心機和虛偽而感到厭煩和憎惡,因而內心每天都有尊敬和厭惡兩種極端情緒反覆交替,自己把自己給折磨死。
人性,又是如此的糾結。
桃李如此明顯的情緒變化,心思縝密的樊小姐不可能無知覺。她四十歲剛出頭的年紀,很要說話聊天的一個小婦女,但因為種種原因,辦公室里大家都不太敢說話,她沒什麼說話的對象,所以對於態度產生微妙變化的桃李,她決定還是挽救一下,給這個迷途孩子一個機會。
於是,她在桃李面前時常以「姐姐」自稱。比如,「那個桃浦窮孩子,你看著,看姐姐以後怎麼收拾他!」又比如,「累了,姐姐要下去走一走,辦公室里盯著點哈。」
姐姐二字,不是用來聯絡感情,拉近二人之間的距離,而是起到一種震懾作用,提醒桃李,認清雙方的身份與地位。雖然二人都是同級別的主管,但,她才是那個前輩。畢竟日企裡面混,講究的就是一個年功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