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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媽對婆婆家的這間房子垂涎已久,正好趁這個機會住進來,等天長日久,自己賴著不走,婆婆她也七老八十了,能拿自己怎麼辦?自家以照顧老人的名義光明正大占下這套,將來彭浦的房子借出去收租,哦喲,不要太嗲。
可她婆婆紀老太是什麼人?連做夢的機會都不給她,門打開來,眼睛一掃,迅速做出反應,把他們吭哧吭哧扛到二樓自家門口的行李拎起來往樓道里一丟,根本連家門都不讓兒媳進。桃李爸也趴在門縫上求了半天,她老人家就是不開門。
桃李媽在婆婆門口狠三狠四咒罵半天,無奈,只好領著桃李一路走一路撿七零八落的行李。到一樓時,遇著一行人迎面而來,為首的是三樓鄰居李阿婆。李阿婆手中拎著一個手提箱,身後跟著個頭戴鴨舌帽的男孩子。男孩子胳膊下環著一個足球,鴨舌帽的帽檐壓得很低,有點自來卷的長劉海亂亂的散落額頭上,兩隻眼睛被劉海遮住大半,僅能看到高挺的鼻樑,與方正的下巴尖。
男孩子的後面則是一對衣著講究的年輕夫婦,那對夫婦三十多歲的年紀,就年齡來說,多數是男孩子的爸媽。他爸皮衣皮褲,竟然還留著長頭髮,奇哉怪也。而她媽則拎著個精緻的鳥籠子,裡面臥一隻雪球似的倉鼠,看一行人手拎肩扛的情形,不是搬家就是常住。
李家阿婆據說是孤老,一直是獨居,早年在外地做工,也就最近才回上海來,一向和和氣氣的,偶爾也和樓里鄰居扎堆聊天,但從未聽說過有親戚,突然間來了這麼多人,不容桃李媽不好奇,眼睛便在那對夫婦臉上輪流打轉。那年輕婦女尤其美,伊眼窩深邃,睫毛長長,皮膚細膩,化著馬路上不大見到的全套濃妝,一頭烏黑長髮以寬邊波點頭箍束在額後,瀑布似的垂到連衣裙的腰線處,漂亮得像是電影畫報上走出來的人物。
桃李也看呆了眼,恰好最近剛在課本上學到「國色天香」這個詞兒,她覺得這詞兒用在這位漂亮阿姨身上正正好。
桃李媽停了腳,站在樓梯上同阿婆打招呼:「喲,阿婆,這幾位是你家親戚?
李阿婆難掩臉上喜氣,笑眯眯的點頭,說:「是的,是我家親戚。」
「沒聽說你家有親戚呀。」
「來我家還是頭一回。」 李阿婆同那男孩子道,「少爺,這是阿婆鄰居家的阿姨。喊阿姨。」
那個被稱呼為少爺的男孩子一臉不太喜歡桃李媽打量自己的眼光,向後退開半步,喊:「阿姨。」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喊人的同時,站直了身體,將頭上鴨舌帽向上推了推,以露出一雙眼睛,直視對方。
從這個小小的動作,桃李便知他必定出自教養良好的家庭,她班上有些同學就是他這樣的。她上的學校不錯,在區里小有名氣,屬於重點小學,彼時尚無學區房一說,大家都是就近入學,但也有注重教育的富足家庭捨近求遠,送孩子過來讀書,所以班級里各種子弟都有。
不論外來的還是就近對口的,大家年齡相仿,都是十來歲的小孩子,尚不懂得什麼門第觀念,平時嘻嘻哈哈的打成一片,看不出什麼不同。但就桃李觀察,在待人接物上,大多數來自富足家庭的孩子們和普通人家的小孩子還是有那麼一些區別的,他們教養會更好些。對下禮貌謙遜,對上也不怯場,不論與什麼人打交道,他們都多了一份落落大方與對人的尊重。
所以桃李自然而然的,就在心裡把他歸為不同於自己的那一類人當中去了。
桃李媽打破砂鍋問到底:「阿婆,打哪裡來的呀?」
阿婆說:「從海南那邊過來的。」
「個麼海南人啊?」桃李媽印象里,海南人應該都是小小瘦瘦的身體,配一張大大的嘴巴,所以就有點不太相信的樣子,更加認真打量這一家人的面孔,怎麼看都不太像。
阿婆便笑:「不是的,人是北京人。」
「總歸是外地來的。」站在樓梯上方的桃李媽矜持地點了下頭,挺直了原本半含的胸,不露牙齒地笑著,「歡迎歡迎,我們上海歡迎你們外地朋友來。」
桃李現在又與男孩子相互打量,她是好奇,男孩子則是面無表情的與她對視。他剛剛摘掉帽子,抓了把頭髮,眼睛終於露了出來,也現出了方方正正的髮際線。一對半單半雙的丹鳳眼,眼尾上翹,除英氣之外,還藏有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冷冽。
與男孩子互相打量著彼此時,聽見姆媽說歡迎他們一家來上海,桃李莫名有些難堪,遂伸手扯了扯她媽的衣襟,叫她別說了。
上海從開埠之初的江南小鎮,因其優越的地理位置、海納百川的氣度而一步步成為今日的金融重鎮,同時也因為源源不斷湧入的人口,發展成為如今的移民城市。作為移民城市,它有著殘酷的生存規則:誰強誰留,誰弱誰走。在這裡,優勝劣汰、適者生存是普法。紀家曾經因為逃難而來的祖先所建的一間簡陋棚戶房子得以在上海棲身,卻又因為毫無競爭能力與任何資源資本,只能隨著城市的發展,而被驅逐到遠離中心的外圍去。
上海這所城市,從來就不能稱之為窮人的主場。
彼時才十歲的桃李就已隱隱約約明白了這個現實,而恰好一樓兩家住戶被樓梯滾落行李的動靜驚動,開門出來查看,這種情形下,姆媽提起「外地人」三個字時隱含優越的語氣只會令桃李感覺羞恥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