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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她一下班,又穿著工作服跑過去。她出工廠大門的時候,正好對面駛來一輛計程車,從車上下來兩個年輕男人。五月在接電話,計程車司機開到附近,問她怎麼過來。她一邊奔跑,一邊在電話里大聲指揮司機開車。才從計程車上下來的年輕男人聽見她的聲音,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背影看,慢慢地跟了過去。她掛下電話,一溜煙地跑進吳老闆的西餐廳內,拿上下班前就預訂的芝士匹薩,和吳老闆說了兩句閒話,討論了下澤居晉的斷腿,然後站到門口等預約好的計程車過來。等著等著,等來了麵皮黝黑、人高馬大的傘讓青和他一個身穿軍裝的戰友。
讓清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拎著一個耐克背包,走到她面前來,叫了一聲「五月」,然後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神看上去頗為不善:「你在上海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
一個服務員女孩子從店裡跑出來,把沙拉遞給五月:「五月姐,你這個忘記拿了。」疑惑地看了看讓清,轉身進店去了。
讓清同樣很困惑地看看那個服務員女孩子,又看看五月,再次發問:「你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
五月才和他打了一個照面的時候就僵住了,等他走到面前,更是牙齒打戰,心慌心悸,忙給自己打氣:這裡是上海,又不是山東德州,不用怕他。然後強打精神,懷裡緊緊抱著匹薩和沙拉:「你,你怎麼來了?」
「你爸之前一直說你在旅行社做文員,我查下來,你的工作單位地址在這裡,找來一看,你又是這個打扮。所以我問你,你到底在做什麼工作!」說到後來,口氣已經像是在喝斥派出所里看守的犯人一樣嚴厲。
五月定定神,一步步往後退,一邊問:「你管我做什麼工作,你為什麼又知道我在這裡?」
讓清冷笑:「也不想想我是做什麼工作的,我查你的底細,還不是輕而易舉?你爸一直宣稱你在上海做辦公室文員,原來都是你騙人的嘍?你到底做什麼!」
「你家的二十萬,我家難道沒有還給你嗎?」
「還了,又怎麼樣?」眼冒怒火,一步步的逼了上來。
讓清和他的戰友氣勢逼人,五月退到餐館門口,直到退無可退,靠在玻璃門上,渾身打顫,手正哆嗦著去工作服口袋裡摸手機,吳老闆拉開玻璃門,伸頭出來,極其不悅地發作道:「五月,你怎麼回事?叫你送個外賣怎麼磨蹭到現在?上班時間說閒話,是不是想被扣工資!」
五月一怔之下,忙又慌張應答:「哦,老闆,我這就去送。」
吳老闆遞給她一個塑膠袋,裡面是一杯熱牛奶:「動作快點,這是他們廠里追加的訂單!」五月拎上袋子要走,吳老闆又把她叫回來,伸手替她把蝴蝶結整整好,絮絮叨叨地囉嗦她,「你看看你,蝴蝶結又打歪了,跟你說了多少遍,工作服要正確穿戴!這樣看著沒有精神,我們服務行業,最重要的是笑容和精神,最忌的是無精打采。去吧去吧,跑快點,再晚匹薩就要涼了!」
讓清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怎麼願意輕易讓她走,伸手把她攔住,質問道:「你到底在做什麼工作?!」
吳老闆皺眉,問道:「小伙子哪裡人?你攔五月幹什麼?她送外賣遲到了找你?」
讓清看看五月,再看看吳老闆,疑惑說:「不可能,我查過了,給她繳金的單位是上海津九有限公司。」
吳老闆把頭上廚師帽摘下來,彈了彈,重新戴上去,從耳朵上摘下一支香菸,點上火,慢條斯理說:「津九是我老東家,現在出來開餐廳,手下幾個服務員的關係都掛靠到那裡去了,方便繳金。話說,小伙子,你和我們五月怎麼回事?」
讓清望著五月冷笑:「還以為上海的工作多了不起,原來不過是送外賣的服務員。大上海的服務員也比我們鄉下郵政局櫃員高貴對不對?」
五月垂下眼眸,低聲說:「對不起,不是你幫忙找的工作不好,而是我不願意嫁你。」
讓清咬著牙笑起來:「早知道你不是辦公室文員,只是飯店服務員的話,我也不會浪費感情,自然也沒有後來那麼多事情了。我雖然只是一個小小戶籍警,服務員卻也是看不上的。那麼,再見了,鍾五月,就看你這高貴服務員能做到什麼時候去吧。」
他這話說得過分了點,他戰友連忙拉他,示意他住口。
其實像五月這樣輟學出來打工的女孩子,所能做的,一般就是服務員、營業員和工廠里的操作工這樣的工作,他不是不知道,他看中五月,自然不是因為五月在上海的工作多麼體面多麼能賺錢。現在以鄙夷萬分的口氣左一個服務員右一個服務員的說,只是因為自尊受挫罷了。五月自然也明白,心裡發堵,卻仍舊向他道歉:「讓清,對不起。」
吳老闆手指上夾著煙,笑了出來:「小伙子原來是我們五月的老熟人?要不要到我們店裡來坐坐?今天有特價套餐,我再給你打個折。」
五月低著頭,從讓清身旁走過,快步跑回到津九工廠裡面,指揮計程車開到廠區內。等她乘上車,又緩緩駛出津九工廠大門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讓清仍然沒有走很遠,他背著背包,獨自行走在這條被暮色淹沒的大馬路上的背影,看起來寂寥又孤單。
五月轉過臉去,不再看他,口中喃喃說:「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