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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開始沒看清,抬手揉了把眼睛,再一瞧,口中頓時倒吸一口冷氣。這個人,這個人他胸膛上竟刺有一片青色花繡!因為過于震驚,不知不覺地就把枕頭掀了,伸頭瞅了又瞅,認出他胸膛上所刺的乃是一條青龍。青龍的前半條鋪在整面胸膛之上,後半條則由半邊臂膀延至脊背,而兩隻鋒利腳爪於小腹上張牙舞爪地踩在幾片祥雲之上,探至胸膛上方的龍口大張,口中兩排長長短短的獠牙殊是可怖;兼之他胸膛上數條新舊傷疤交錯,更為這青龍平添幾分兇殘。
她雖與他同床共枕這幾日,卻因為每每裝睡,他也身著寢衣,且因為一身皮肉傷,每天都包紮得嚴嚴實實,是以並未見到過他的裸-身,今日乍一見他身上的刺青,但覺眼前一黑,嘴裡喊了一聲娘,身軀便不受控制地打起了擺子,連披掛在身上的半截錦被都滑落掉下也未察覺到。她跪坐在自己的腳跟上,呆楞了半響,嘴一扁,然後就嚇哭啦。
一面哭,一面還不忘用手指頭指著他問:「你、你身上是什麼!」
鳳樓把身上最後一件褻褲也脫掉,一把丟到身後去,一步一步逼上前來,挑著嘴角壞笑:「你問上邊還是下邊?」
她眨巴眨巴眼睛,再仔細一瞅,發現下邊也有一嘟嚕不認識的物事,嚇得把眼睛緊緊閉上。慌亂中,伸手去推他已經覆過來的胸膛,但一觸到他胸前微燙的肌膚,又像是被火燒到似的把手縮了回來,生恐碰到那青龍,被那青龍咬著手。
他抬腿跨上床榻,把她面前的錦被及軟枕都遠遠地扔到床尾去,其後將她完完全全覆於身下,低笑道:「怕什麼?多看幾眼便習慣了。」
她從指縫中悄悄睜開一隻朦朧淚眼,誰料恰好便對上一雙圓睜著的猙獰眸子。那兩隻猙獰眸子與她的臉僅有兩寸之距,其兇殘與獰惡似是即刻便要將她生吞活剝一般。她聽見自己喉嚨里溢出一聲尖細的驚叫聲,然後雙眼一翻,身子往後一仰,癱倒在床,暈了。
她是被鳳樓拍打著臉頰給拍醒的。慢慢睜開雙眼,發覺自己還在床上,且枕著他的一條手臂,而他則覆在自己身體的上方,那條青龍的龍頭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胸懷。她害怕得顧不上哭啦,伸手有氣無力地去推他,推不開,便嚷嚷:「你這惡賊!你這悍匪!你這無賴!你、你滾開,離我遠點!」
他非但不滾,反而抵得更緊,單手毫不費力地捉住她的兩條手臂,攥住。一面在她脖頸處臉頰上輕輕淺淺地吻,一面笑說:「……膽子忒小。」
她繼續嚷嚷:「你爹怎麼不打死你,你爹怎麼不治死你!你這個、你這個——」
他幽幽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打我治我?為了這身刺青,我險些死在他的棍棒之下,要不是老太太得了信兒,我這身皮都要被他拿刀子削了……那一回的傷,養了近兩個月才好。不過,我這一身刺青……」
看她這一臉嫌棄樣兒,他都懶得跟她說。其實在這嘉興城內,不知有多少美女嬌娃花魁行首愛死了他這一身花繡,哪怕倒貼銀錢也想一睹他的風采、與他一度春風而不得呢。
李大娘躡手躡腳去院中撿月喚丟落在地的衣衫,一面支著耳朵聽屋內的動靜,生恐月喚當真著惱,和他吵鬧。他二人壓著聲音吵吵嚷嚷,高一聲低一聲的,也不知道在爭論什麼,鳳樓是嗓音裡帶著笑,月喚則是拖著哭腔,發著恨聲。
過了一時,李大娘撿完衣衫,收拾好浴盆面巾,經由正屋的花窗前時,聽得月喚竟然由哭轉笑,而且笑得直喘。喘氣的間歇,一邊還在勉力告饒:「求你……求你手拿開,不要捏我的腳掌心,不要摸我,搔我痒痒……我都快要癢死了,我最怕癢了!哎呦喂,我實在受不了了。五爺,五爺饒命!嗚嗚嗚,誰,誰快來救我……」
半響,好不容易止了笑,順了口氣,轉眼就是一聲氣憤憤的叫嚷:「呸呸呸,你,你這流氓,舌頭伸到人家嘴裡做什麼?滾開!嗚嗚嗚。」然後就長一聲短一聲委委屈屈地哭。
李大娘身上一陣肉麻,趕緊一溜小跑,躲入廂房,自己哈哈笑了一陣子,又嘀咕了幾聲:「這兩個人,真是天難找,地難尋……」
怕他兩個要叫人,坐在床頭等了一等,沒聽見動靜,瞌睡蟲倒上了頭,坐在床頭便打起了鼾。又過了一時,朦朧中見月影西斜,曉得時辰不早了,草草洗漱上床歇下。雙眼才闔上,將睡未睡之際,聽得正屋內月喚在叫喚:「靜好,靜好!李大娘,李大娘——」
李大娘睜開眼,「騰」地從床上坐起來,披衣下床,點一根蠟燭,再去正屋前,隔著窗子問:「可是有事?這麼晚了,還未歇下?」
窗子內,月喚嗡著鼻子,可憐巴巴又委委屈屈地問:「你們把我的零嘴兒都收到哪裡去啦?老太太才給我的牛肉乾呢?」
李大娘忍不住又想笑,道:「你的零嘴兒我收在亮格櫃中間的抽斗里了。牛肉乾也在,都半夜三更了,你還找這些零嘴兒做什麼?可是晚飯沒吃飽?」
聽得她抽抽鼻子,半響方道:「我,我嚇死啦!魂兒都嚇丟啦!我要吃點零嘴兒壓壓驚——」
一語才罷,聽得鳳樓又是一陣嗤嗤悶笑。
次日,天還未亮,月喚爬起來點燈練字,李大娘看她哈欠連天,無精打采,眼下有淡淡青黑色,曉得她夜裡未能安眠,便勸她回去再睡上一睡,她死活不應。天亮時,她這邊寫完一沓宣紙,鳳樓方才慢騰騰懶洋洋地起身洗漱。尚未來得及用早飯,溫老爺便著人來叫他去書房議事,他臨去之前,過來將她擁在懷內,握著她的手寫下四個大字,柔聲問她:「認得麼?」